景昭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還總問我:「月兒,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上次風寒沒好全嗎?」
他牽著我一級一級上了安國寺的臺階,到主殿進香祈福。
住持帶著眾人到偏殿參觀時,我看景昭跟在皇太后和鄭黛身邊,便告訴了他身旁的內侍,借著如廁的理由,出了宮殿。
回頭的時候,在殿內的地板上,只看見景昭明黃色龍袍的一角。
趕到后山的時候,空智大師正閉著眼坐在一塊大石上,看樣子不像在等人。
我心中暗想,他會不會不記得了啊?
正胡思亂想時,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來了?」
「來了。」
「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真的好害怕。
「施主可以離開,命運如何,自有定數。」
我趕緊擦了擦眼淚:「我真的想好了。」
「坐吧。」他從石頭上下來,向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坐上去。
我這才發現,周圍景物的布置好像有什麼章法一般,僅是向四周望一望,我就有些頭暈目眩了。
空智大師口中無聲地念著咒,仿佛我的意識也在一絲一絲被抽離。
倒在石頭上,合上眼簾的那一刻,我竟然詭異地感到一絲釋然。
我終于是我自己了,我也是沈明月。
好像有人驚慌失措嘶吼著叫我:「月兒——」
一聲比一聲凄異,一聲比一聲無助。
我很想告訴景昭,他的月兒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我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
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在腦海里描摹沈懿珩的輪廓了。
真的好想好想,再見一見他啊。
32
好像在一片虛無中穿行,視線猶如霧里看花一般,怎麼也看不真切。
兜兜轉轉走了許久,像是走迷宮一般,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不遠處傳來一陣嗩吶聲,吵得我頭疼,我索性循著那嗩吶聲去了。
突然眼前白光一閃,黑暗涌了進來,我慢慢睜開了雙眼。
眼前黑乎乎的,不見天日,朝四周摸索了許久,我才反應過來,我好像是躺在棺材里,身下全是銅錢。
「日吉時良天地開,蓋棺大吉大發財,天清地靈日月明,蓋棺子孫進財釘。手執金斧要封釘,東西南北四方明,朱雀玄武來拱照,青龍白虎兩邊排——」
奇奇怪怪的聲音傳入耳中,咚咚咚的聲音敲擊著棺材板,我的手撫上棺材板,手掌都跟著輕輕顫動。
我是死了嗎?
這是要打棺釘嗎?
棺材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開始慌張起來,急切地拍打著棺材板,想著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我的青天老爺,動了動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快些釘,小姐死的透透地,怎麼可能動?吊唁的賓客都在呢,釘完棺釘就要一路抬到祖墳去了,你手腳麻利些——」
我在棺材里品出些不對勁來,小姐?很久沒人叫過我小姐了。
「有人嗎?」我戰戰兢兢地拍打著棺材板:「我,好像還沒死。」
粗重的念詞聲乍然停下,棺材板開了,光亮涌入眼中,刺得我微微瞇起了眼睛。
「我的老娘啊,詐尸了!!!」扛著錘子,留著胡須的彪形大漢大吼了一聲,扔了錘子,飛也似的竄走了。
另一個精瘦的矮個男子踮著腳,扒著棺材朝里里張望,我倆四目相對時,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捂著嘴「啊啊啊啊」從棺材上掉了下去。
我剛一坐起來,屋子里的人對著我就是一陣吱哇亂叫,瞬間嚇得屁滾尿流,捂著臉邊跑邊嚷:「老爺,老爺。活了,活了,小姐又活了。」
我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臥槽,變了,變了,指甲蓋都不一樣了。
再一看,胸沒了,這個身體上下都無二兩肉,瘦得像根豆芽菜似的。
臥槽,臥槽,腦中震驚一波一波襲來,擊得我頭皮發麻,我怎麼又鬼上身了?
院中來吊唁的客人一股腦地涌進來,看猴一樣看我,顫抖著雙腿對著我指指點點。
不多時,一個頭發花白穿著官袍的老者和一個穿著月白色衣服的男子出現在了門邊。
看見那張臉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塵封在腦海中的記憶呼嘯而來,那些被封存在心底的過往,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現。
我還記得,記得關于他的一切。
看到他臉頰邊的那顆熟悉小痣時,眼淚直愣愣地掉了下來。
我是在做夢嗎?我死前的愿望是要實現了嗎?
這一刻,我想了很多,猶豫了很多。
可是,看見他,我還是想不顧一切地朝他跑過去
我像瘋了一般朝他飛奔過去。
那老者已然是淚流滿面,張開懷抱朝我奔過來:「煙兒,爹爹在。」
我看也沒看他,一把撲進了他旁邊那個男子的懷里,嗚嗚咽咽摟著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我哭得渾身顫抖,幾欲昏厥:「哥哥,我是明月。」
他身子猛地一僵,繼而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腰,俯在我耳邊悄聲道:「明月,你小點聲,不要被人發現了。」
番外:明月照我還
余煙,是涼州刺史余程的女兒。
冬雪融化的某天,她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沈懿珩跟著同僚一起去余大人府上吊唁,哪知竟見余大人一夜白頭。邊地的風在余大人的臉上刻下數不清的褶皺,配上一頭白發,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好似飽經風霜、風燭殘年的老人。
這幅景象,沈懿珩見了也不禁動容。
余程扶著樹干支撐著身子,仿佛去了半條命一般,空空洞洞的眼神盯著靈堂看,就是沒有勇氣再進去看女兒最后一眼。
余煙是余程唯一的骨血,奈何胎里不足,自小痛病纏身,經了十五載病痛,終于在十五歲的冬日香消玉殞。
余程盯著虛空愣愣地想,如此,是不是也算解脫?
家丁哽咽著喚了余程數次:「老爺,您再去看小姐一眼吧,馬上就封棺了。」
余程無力地擺了擺手。
家丁走后,余程彎腰扶著樹,眼淚啪啪往地上砸,肩膀也跟著一抖一抖地動。
沈懿珩上前扶住差點栽倒的余程,輕聲寬慰道:「余大人,節哀。」
「我給煙兒取的名字不好,煙者,飄渺無跡不可尋,我不該給她取這個名字的.....」余程大半個身子重量都倚在沈懿珩身上,口中喃喃不止,所謂痛徹心扉也不過如此。
正此時,靈堂內忽然騷亂起來,幾個身著孝服的家丁瘋了一般往外竄,又是害怕又是大驚,眼含熱淚大聲吵嚷著:「老爺,老爺啊,不好了,詐尸了,詐尸了,小姐坐起來了!」
沈懿珩跟著余程匆匆趕到時,只見一女子穿著藕粉色的裙衫坐在棺材內,懵懵懂懂地盯著他看。
瓜子臉,眼睛不大也不小,雙眼皮是扇形的,鼻子不高也不塌,嘴巴最好看,只在鼻子上長了一顆痣。
沈懿珩呼吸一滯,腦子蹦出一個十分荒謬的想法:她長得好像明月。
其實沈懿珩并不知道明月長什麼樣子,只是覺得,這位余小姐的鼻翼上長了顆痣,約莫和明月一樣吧。
明月應該也是這般長相吧。
轉瞬間,那女子就已撲進了他的懷里,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嗚嗚地說:「哥哥,我是明月。」
如同雷轟電掣一般,沈懿珩的大腦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直愣愣地看著面前陌生的人,滿腦都是那句:「哥哥,我是明月。」
明月!
明月說話的語氣就是這般的。
心中某塊空落好像被一股細流慢慢填補起來,后來細流變成粗壯的水柱,洶涌著流入心頭,整顆心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滿得好像要溢出來。
在大庭廣眾之下,沈懿珩不管不顧地將明月摟進了懷里,任憑余程和余府的家丁們如何拉扯,他再也沒放開懷里的人。
就算是一場夢,就算是青天一夢,暫時他也不想松開。
他好想放縱一次,他終于可以放縱一次,可以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
「沈懿珩,沈懿珩。」明月站在墻角的老榆樹下仰望著沈懿珩,一聲又一聲地喚他的名字,叫著叫著聲音卻哽咽了:「我以后再也不要叫你哥哥了,我就要叫你沈懿珩。」
趴在墻頭上的沈懿珩見明月這樣,心里也難受地不像話。
明月以前就愛哭,現在更甚,有時安安靜靜地望著他時,眼底也會突然氤氳起經久不散的大霧。
沈懿珩朝四處張望了一會,見此時沒什麼人,飛身躍了下去。
他抿著唇嫌棄地看了看袍子上的灰,伸手撣干凈了,才走上前順著明月的背輕聲道:「明月,你別哭了。」
明月聽見沈懿珩的聲音,哭得更狠了,扣住他的腰,胡亂地往他懷里鉆。都惹得沈懿珩面紅耳赤了,偏生她還不自知,只想著再摟緊一些,再緊一些。
她濕漉漉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抬起眼簾望著沈懿珩,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你都五天沒來看我了。」
沈懿珩摸著明月發紅的眼尾,心中情緒也極復雜。他明白她的,因為每一次來見她,他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
他忽而生出一種無奈來,什麼時候,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為她擦一擦眼淚?
自他上次在靈堂公然抱了明月之后,同僚們看他的眼神都變了,私底下還對他議論紛紛,皆言他浪蕩輕浮、舉止輕佻。更有甚者,還說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個寡廉鮮恥的登徒子,光風霽月全是裝出來的。
曾經余大人還當著眾人的面夸贊過他,自他抱了明月之后,余大人對他橫眉冷對便也罷了,現在竟還明言:不歡迎他登門拜訪。
上次他厚著臉皮上門拜訪,獨自在前廳喝了一上午的茶,別說見明月了,就連余大人的面都沒見著。
想到這,沈懿珩有些頭疼,他總不能次次爬墻來老丈人家吧,這實在有些失禮。
「明月,你等等我,前幾日我已經給父親、母親去信了。等他們知悉了情況以后,我便找媒婆上門提親。」
沈懿珩本不想在事情未定之前告訴她,可轉念一想,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娶她的,左右不差這一會兒,提前給她知道也未嘗不可。
「啊?」明月的臉上迅速騰起兩片紅云,眼睛微微瞇著,眼底的雀躍怎麼也掩飾不住,說出的話卻很古怪:「啊?這,這麼快,這好嗎?能行嗎?」
沈懿珩低頭對上明月的眼神,視線相接之際,兩人都笑了。
沈懿珩在笑沈明月的口是心非。
沈明月在笑沈懿珩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
半晌,沈懿珩從懷中掏出了一支小巧的梅花木簪,摸了摸鼻子遞給沈明月:「我來的路上,恰巧遇上——」
「你幫我戴上。」沈明月打斷了沈懿珩的謊言,朝他甜甜一笑:「我很喜歡,特別喜歡,你送我的,我都喜歡。」
沈懿珩微微笑起來,拿著簪子在明月發間比劃,一種心酸澀然卻驀得躍上了心頭。
其實,他并未曾送過明月什麼東西,他實在送得太少太少了。
以前,他們在世俗倫理中掙扎,言行舉止遵著規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時,他連朵花都不敢送她,更遑論送她些女兒家的玩意兒。
那時,他明明承諾說要保護她一輩子,卻親手將她送入了皇宮。
他后悔了很久,當初不應該借著酒醉說出喜歡她的那種話,不該讓他們之間的羈絆越來越深。
可是,心臟有自由的靈魂,它不受控制、隨心所欲地跳動,任誰也管不了它。
哪怕他多麼努力地壓力情感,心臟卻跟他叫囂。
它說,它喜歡明月,哪怕她又蠢又笨又愛哭,哪怕她披著她妹妹的皮囊,它還是為她一人跳動,它只想為她一人跳動。
她黏黏糊糊地喊他哥哥的時候,她跟在他屁股后面喋喋不休的時候,她滴流著眼珠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妹妹,是心上人。
他無數次的唾棄自己,他怎麼能對著他妹妹的皮囊,生出這種齷齪心思。
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里,他飽受煎熬,難以安眠。
一個小人在他臉前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還是人嗎?她可和你妹妹長得一模一樣啊?你這個禽獸。」
另一個小人坐在角落唉聲嘆氣:「可是,明月真的好可憐啊,她在你們這只敢跟你說話,你怎麼能不理她呢?她一個人該多難過啊?明明你一眼就看出來她不是你妹妹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啊?」
他不愿意承認,可他確實,喜歡上了一個套在他妹妹皮囊里的孤獨的靈魂。
自他離京那日,不,應該是自他知曉了自己心意的那天,他便明白,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
他不敢想,明月究竟是經歷了什麼,費了多大力氣,她才會回到他的身邊。
到底用掉了多少眼淚,她才能以這種神奇的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最離奇的是,她的妹妹也在安國寺醒了過來。
他曾說過,或許有天一覺醒來,他妹妹月兒便會回來。
月兒真的回來了,一覺醒來,明月也回來了。
明月說,她也不知道怎麼了,那天醒來便到了余煙身上。
沈懿珩不信。
為什麼明月老是看著他流淚?為什麼明月總要緊緊地抱著他?她分明在害怕什麼,可她從來沒同他說起過。
此刻沈懿珩看著明月俱是笑意的瑩白面頰,心緒莫名。在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中,明月她到底付出了什麼?她到底是怎麼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明月很快發覺沈懿珩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方才他還好好地給自己戴簪子,現在怎麼是這種一言難盡的表情。
「沈懿珩?」她叫了他一句,兩只手捉著他的右手輕晃:「你,你怎麼了,我戴這個簪子不好看嗎?」
「很好看。」沈懿珩揉了揉明月的頭發,輕道:「你告訴我的話,我都會聽,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我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
沈懿珩鮮少說這樣直白的話,明月只當他是在突然煽情,縱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底卻是甜蜜的。
「煙兒——」余大人中氣十足的聲音乍然響起,嚇得沈明月打了個冷戰,焦急地推著沈懿珩催促:「你快些走吧,余大人來尋我喝藥了。」
沈懿珩嘆了口氣,不大情愿地松開手囑咐道:「明月,你近來的臉色紅潤了許多,你多吃點飯。余大人讓你喝藥也是為你好,余小姐自小身子便不太好,你可要好好喝——」
沈明月急得要跳起來,大力地推搡著他的背:「知道了,你快走呀——」
沈懿珩足尖一點,飛上了墻頭,月白色的袍角也從墻頭落了下去。
「煙兒,你獨自在這里干什麼?」余大人張望了一圈,最終把目光放在了沈明月的臉上。
「爹——」沈明月訕訕笑了笑:「隨便走走,醫士說多走動走動對身體好。」
余程的視線落到沈明月頭上的簪子上,假裝若無其事撇過了頭去:「跟爹回去喝藥吧。」
晚上時,余程引著沈明月到了余家的祠堂。
他點燃了香,遞給沈明月道:「煙兒,跪下給列祖列祖上根香吧。」
沈明月點了點頭,接過香插進了香爐里,對著不認識的排位又叩又拜。
「煙兒,你既已給列祖列宗上過香了,往后我便當你是親女兒,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會庇護你的。
」余程如鬼魅一般的聲音回蕩在祠堂里,沈明月心頭劇縮,臉色唰地白了,腦中一片空白,只能干巴巴地冒出一句:「爹,您這是什麼意思?」
余程窩在椅背里,滿頭白發梳得整整齊齊,他朝著沈明月釋然地笑了笑,皺紋在臉上擠出一道道褶子:「孩子,你別害怕,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失神地盯著空中,回憶起了往昔:「或許別的父母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但我怎麼也不可能認不出我的煙兒。我成婚晚,三十多歲時才有了煙兒。她母親懷孕七個月時跌了一跤,生下煙兒便撒手人寰了。煙兒是我親力親為一把手帶大的,我怎麼也不會認不出來。就算有十個百個煙兒站在我面前,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我的煙兒。」
他頓了頓,呼出一口濁氣,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煙兒打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弱,治了好些年也并未根除。所以,一場風寒輕而易舉便要了她的小命。我親眼看著煙兒死在我的懷里,一點點沒了呼吸。臨死前她還說,春天來了,她想在院子里放風箏,要我陪她一起放,一句話沒說完她就咽了氣。」
「她自小是個藥罐子,我想,如此也是解脫。」兩滴淚從他無神的眼睛中流了出來:「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你能以這種方式延續煙兒的生命。孩子,我謝謝你。沒想到有朝一日,我還能看到煙兒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我的面前,竟然還有臭小子翻過我家的墻頭,覬覦著我的煙兒。以前,這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沈明月未曾料到,余大人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話里話外拳拳愛女之心盡顯。
聽著他的肺腑之言,沈明月的心中也充滿了惆悵與惋惜。
「孩子,你呢?你也受了很多苦吧。你能成為煙兒,我很高興。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沒幾年活頭了,生命的最后又多了一個女兒,我沒什麼不滿的。孩子,我真的謝謝你。」
不知道為什麼,當余程說「你也吃了很多苦吧」的時候,沈明月會突然覺得很心酸。或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長輩用慈愛的口氣關心她時,叫她想到了爸爸。
不是沈尚書那種封建大家長式的爸爸,是家里的爸爸,故鄉的爸爸。
「孩子,你別哭啊。」余程走過來,將沈明月從蒲團上攙起來,有些八卦地道:「不說這個了,你和小沈將軍關系不一般吧?當年我和煙兒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般的,我都瞧出來了,小沈將軍大約很喜歡你吧。」
沈明月斟酌著措辭,不知道怎麼開口,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到余大人:「其實我和煙兒長得很像,基本有八成相像,剩下的兩成,煙兒比我美。」
「年輕人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朝氣,怎可妄自菲薄?」余程延續了之前的話題,又問了一遍:「你和小沈將軍是之前就認識嗎?總不能他是對我煙兒一見傾心吧?」
「嗯。他是長公主同尚書大人的孩子,身份尊貴,我只是一個小官家的庶女,門第懸殊,所以沒有辦法在一起。」
余程嘆息一聲:「那然后呢?你是怎麼來到了我家煙兒的身上,你出了意外嗎?」
「后來我嫁了人,夫君對我很好,我們之間算得上是相敬如賓。我在上香時出了意外,所以到了這里。
」沈明月很是平靜地敘述著始末,以前的事情一件件地在腦海里浮現,恍若夢境一般不真實。可現在祠堂里的冷氣是真實的,眼前滿臉皺紋的余大人是真實的,今天剛見的沈懿珩也是真實的,她不安的一顆心漸漸安定下來。
「那是我錯了,我不該阻止小沈將軍上門的。他是個很好的男兒,你們如此,也算是苦盡甘來。」余程拍了拍沈明月的肩頭寬慰道:「下次你讓他別翻墻了,我不會再攔著他了。」
沈懿珩下次來的時候,沒有再翻墻,因為他直接帶著媒婆上了門。
明月隔著屏風遙遙望向他,那人還是那般俊朗模樣,面容清雅,腰桿挺直,修身的勁裝勾勒出他矯健的身姿,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樣子。
那時,她中了藥,他同說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月兒別怕,我是哥哥。」
開始是哥哥,后來也只是哥哥,明月好像給沈懿珩當了很久很久的妹妹。
終于,終于,她可以成為他的妻子。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他的身邊,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牽起他的手,可以向他要一個擁抱,也可以撲進他的懷里流眼淚。她可以毫不掩飾地同他說一句喜歡,可以同他說甜的掉牙的情話,可以做一切相互喜歡的人可以做的事。
沈懿珩也隔著屏風追逐明月的身影,屏風后的姑娘曾是他的不可念不可得,而今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他們之間曾經隔著山海,許是老天憐惜,在冥冥之中給了他們一線生機,從此,山海皆平。
他們的婚事定在了六月,是最近最好的日子。
出嫁那日,沈明月坐在花轎里,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想起以前,沈懿珩背著她上花轎,她也是這麼掉眼淚。
只是,現在一切都好了。
落轎時,沈懿珩掀開轎簾,不顧眾人的反對背起了自己的新娘。
明月蓋著蓋頭,蹭著他的脖子嘻嘻地笑:「沈懿珩,咱們有半個月沒見了。爹爹說皇后娘娘懷孕了,月兒竟然懷孕了,你知道這事嗎?」
「我們大喜日子,你管月兒做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我今天就是月兒名正言順的嫂嫂了,我還不能關心關心她嗎?」
沈懿珩軟了語氣:「明月,我是說,比起月兒,你更該關心關心我。」
「我很關心你的,上個月我還發現你偷偷給月兒燒香的香爐了。我沒變成煙兒的時候,你是不是以為月兒死了,所以天天給她燒香啊?你還燒紙錢,你有沒有偷偷哭啊——」
「好了,明月,你別說了。」沈懿珩打斷了明月的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確實曾經偷偷哭過幾次,還給月兒燒了一筐又一筐的紙錢。
好在,月兒回來了,還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
他也會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很久很久。
又過了半年,涼州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沈懿珩從軍營里回來時,明月已經睡下了。
他脫下狐皮大氅交給丫鬟,捏著嗓子輕聲問道:「夫人晚膳吃了嗎?」
「夫人說吃不下,只喝了一小碗粥,又困得很,便先睡了。」
「嗯,我知道了。」
沈懿珩洗漱完,站在炭盆前將渾身烘得熱熱的,直到手也熱了的時候,才上了床。
他的手很大,一只手幾乎能蓋住她的整張小臉。
她此刻睡著,面容沉靜,臉頰微微泛著紅,怎麼看怎麼可愛。他伸出指肚輕輕在她臉上摩挲,末了,俯身在她額間印下一吻。
明月睡得迷迷糊糊,覺察到他回來了,本能地蹭進了他的懷里,摟著他的腰意識迷離地問:「回來了?」
她慣常如此,一定要抱著他才能安睡,沈懿珩心里熨帖地不像話,將她摟緊了些,又怕壓著她肚子,只好將身子往后退了退,柔聲答了一句:「嗯。」
「晚安。」明月說完,眼睛再也張不開了。
「明月,今天圣旨到了,我們可以回去了。」沈懿珩愣愣地盯著床頂,像是在同明月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月兒快該臨盆了,景昭現在肯放他回去,想必他已經釋然了吧。他們之間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小時候也是玩在一處的,誰知道,事情后來會變成那樣。
現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軌,撥亂反正之后,是不是都會好的?
「啊?」方才還迷糊的人瞬間清醒了幾分,抓著他的手指不說話了。
沈懿珩知道她在想什麼,未等她開口便摸著她的肚子道:「我知道比起京城,你更喜歡這里。但這里氣候實在不好,孩子也受不了。我是想,等我們回京之后,我們便去徽州生活吧,你不是喜歡那里嗎?再者,岳父年紀也大了,徽州也適合他養老。」
「我們回京后先派人在徽州買個宅子,到時候將岳父也接過來。徽州山水養人,沒準過幾年,他的一頭白發還能變回去。等我們的孩子出生了,他還能陪著她長大。今日我去找岳父商討,他也覺得如此甚好。
明月,你覺得呢?」
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考慮妥帖了,他總是這麼體貼,明月咬了一口他的嘴巴,蹭蹭他的臉頰甕聲甕氣道:「沈懿珩,你好好啊。嗚嗚,我真是太有眼光了!我也同意,爹爹對我真的很好,我們就一起去徽州吧。」
沈懿珩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臉蛋:「不是困了嗎,睡吧。」
「晚安,今天也好喜歡你。」明月往他懷里擠了擠,抱著他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我也是,我也很喜歡你。」沈懿珩輕輕笑了笑,擁著她睡去。
外面大雪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簌簌而下,永不止歇。呼嘯的北風在拍打窗戶紙,呼呼啦啦。
而他擁著她,在炭火旺盛的屋子里睡得香甜。
作者:一川煙草
來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