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因為我們之間橫亙著一個共同重要的人,所以我們誰也無法下真正的死手。
我倆都在等著熬死對方。
「卿春,你有才能,但性格太暴虐了,你不適合當天下之主。」他說。
有什麼不適合?等我當上了,自然就適合了。
我翻白眼。
想起了進宮的目的,我從袖子掏出一封信給他:「張野芃給你的信,不知出了什麼疏漏,一起送來了我府上,喏,給你。」
許流月長長的眼睫一顫,伸手接過,打開信細細看起來。
也不知信上寫了什麼,一滴淚浸透了信紙。
他捂住臉:「卿春,我真的恨你。」
誰在乎他的恨?也沒人看到他的愛。
我不會為了他的美麗愛情放棄自己的野心。
他也不會為了他的美麗愛情放棄對天下的堅持。
世事難兩全,選了什麼路,最好是心無旁騖地走完。
總是惦念,只會徒增痛苦。
只是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連我這個冷血無情的「奸相」,偶爾也會憶起往昔呢。
不足為外人道矣。
————
相比起來,甘青作為我這個奸相的丈夫,民間的口碑比我好太多,在我掌權刑部之后,甘青就急流勇退,辭去禮部尚書之職,去了諸多地方做親民官,管農桑工商,管教育開化,鼓勵女性參與各行各業的社會生產,六十多歲時又去了國子監專管教育。
眾人皆嘆,這甘大人在朝幾十年,為女子、為底層人民做了數不清的好事,堪稱宰相之賢,又驚異于甘大人男兒之身,卻為女兒之事奔走一輩子,而其妻卿春,也就是我,身為女子,卻只鉆營自己的權謀,利欲熏心,心如蛇蝎。
我自己也這麼覺得,并且不覺得可恥與愧疚。
甘青卻說她視我為戰友。
我說「我與你志不同道不合,你普愛天下, 我只為私欲,你仁善寬容,我不擇手段」。
她說「殊途同歸」。
「你的性別,匹配你的權勢, 無論你做或不做什麼,就已經是一柄穿透世界的利刃。」
唉, 只是利刃也逃不脫生銹,那個膽大包天的野心,到死也沒有實現。
六十四歲那年,我于病床彌留。
白發蒼蒼的老卿相, 佝僂著背脊站在我床邊——曾經他是那樣一個翩翩美男子。
兩鬢花白的卿秋, 眼里含著淚水,他還是那麼愛哭。
我朝他抬手, 他把頭低下來,我又摸到了少年的腦袋。
甘青聽聞我要不好, 從宮中趕回來, 因為著急,走得一瘸一拐, 極其不雅。
我撐到了看她最后一眼,卻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我闔上了雙眼。
留她一人在這世間。
我有我的野心, 她也有她的。
我知道她一直有一個理想, 就是正式推行女子科舉。
雖然曾經皇帝說過,考試不攔女人。
但她要的不是這種曖昧的、口頭的、模糊的許可。
她想要將女子科舉黑紙白字清清楚楚地寫上法典。
她想要所有女子都擁有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的機會。
因此她自請地方, 從最底層、最基礎的層面去夯實女性想要往上走的根基。
但直到我死,也沒有見到她理想成真。
三十年來,前朝只有我一個攀上權力巔峰的女人,一個邪魔歪道里出來的女官。
甚至我這個唯一的高位女官——她得意的戰友, 也常常被認為不像個女人。
我手段歹毒, 心如蛇蝎,殺人如麻,好像錯生了一個男人的靈魂。
很多人都不把我當女人的。
然而我死后的墓碑上, 她不顧別人勸說,固執地在姓名之外只添了三個字:其女也。
——【卿春,其女也】。
番外:
后人著《甘公傳》。
會宣四十二年, 其妻逝。
會宣四十六年,隆冬重疾, 自言時日無多而有愿未遂。
會宣四十七年, 抱病奔走, 律法重修。
會宣四十八年, 九月, 岳公逝,同月, 妻弟逝。
會宣四十九年,三月,新律面世, 「男女同科舉」明文宣章。次月,卒于書案,享年七十有二。
-完-
自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