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下人回絕:「相爺正在睡覺,您請回吧。」
來人嘀咕:「相爺自從當年新舊朝交替,就變得越來越嗜睡了……唉,廉頗老矣……」
我從考場出來之后,許流月終于拖著「病體」上朝,迎面而來的就是御史們嘩啦啦的彈劾折子,且都彈劾同一件事——禮部尚書甘青擅權,包庇其夫人卿春參加會試。
大臣們眼巴巴地看著皇帝,見皇帝伸出手去拿御案上的折子,紛紛欣喜,結果卻見……皇帝把這些折子,推開了?
皇帝懶懶地推開折子,懶懶地開口:「會試考完了沒?」
一時間竟沒有人答話,氛圍有點微妙,有官員卻好像嗅到了一點皇帝的態度,他左看看右看看,開口:「昨日已經考完了。」
于是便見皇帝捏捏眉心:「我說諸卿,你們煩不煩吶,考都考了,馬后炮的彈劾,有用嗎?嗯?」
諸卿:「……」
請問,是誰,折子看都不看就給打出來的?到底是誰馬后炮,祖宗!
眾臣你一句我一句,還在掙扎。
可他們的陛下似笑非笑:「諸卿,考都考了,卷子也送去批了,如果卿春真有才能,留下來用又如何?難不成七尺男兒,考不過女人?」
「怎麼會!向來讀書經世的是男子,女子怎麼比得?」
「好!」皇帝一拍手,「朕就愛堂堂男兒的自信,著令下去,往后科舉驗身,不用再攔女子。讓她們考,讓她們不自量力地去考!」
「對,讓某些人知道,就算讓她們進考場,也無濟于事!」
「對……不對,對什麼對,陛下!」
一抬頭,陛下已經颯然離開了御座。
這一天,朝野上下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會宣十一年的春闈結果幾乎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視著。
有人看戲,有人等著看好戲。
好戲登臺,驚詫世人,前宰相的女兒,禮部尚書的夫人,一個叫卿春的女人——我,赫然位于榜首。
不僅會試奪魁,殿試我也遙遙領先。
殿試放榜那日,一聲春雷,春雨淅瀝而下。
我站在雨中,無聲流淚。
我這一生流過無數次淚,號啕大哭的次數也不少,卻鮮少有真心的時候,可此刻,盡管在旁人眼中我只是靜靜站著,但其實,我正在抑制不住地,完全放開地哭泣。
一柄青色的油紙傘遮在了我頭頂,甘青來了。
「把傘拿開。」我說。
遮住了雨,旁人如何還能混淆我臉上的淚和雨水?
史上第一女狀元,即將而來的史上第一女官,她不能脆弱,她只能毒辣。
美麗的小姐脆弱,會招人憐惜,掌權的女官脆弱,只會招來豺狼虎豹的撕咬。
這一年,我三十四歲。
我站在了新的起點前。
我是弱肉強食的信徒,我既要掌權,也要反咬豺狼虎豹。
————
放榜后,許流月找我進宮。
他不知何時養了只貓,懶懶地抱著:「不謝我?」
「謝你什麼?當初你大逆不道的時候,我幫過你,現在輪到我了,你幫我不是理所應當?當然了——」我撓撓貓的下巴,「你如果現在退位,把皇位讓給我坐,我就謝謝你。」
「瘋女人。」他嗤道。
貓兒不喜我摸,「喵」的一聲從許流月懷里跳下去沒影了。
許流月看著空蕩蕩的懷抱,突然悵惘道:「她要是也跟你一樣有野心就好了。」
就能留在京城,他把這至高的位置拱手讓她又有何不可?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接話:「你要是也跟她一樣沒有野心就好了。
」
就能拋棄蒼生黎民,追隨她自由自在去。
唉,世事何能兩全呢?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走吧走吧,當初我就煩你,你這張嘴,說話真不中聽。」
許流月很快給我授了官,我從八品官做起,選擇了甘青曾經耕耘過的刑部,用了十年的時間,做到刑部尚書。
我入仕初期,很多人看我是個女人,覺得我會「婦人之仁」,來求我包庇,卻不料,我的心腸比他們見過的男人的還要歹毒。
所有人都說,進了刑部,只有兩種結果,盡早招了,或是面目全非地招了,誰也逃不過那個女閻王的手段。
女閻王不僅對犯人下手狠,對同僚政敵也是毫不手軟,甚至招數下作。但凡擋了她路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哪怕沒有罪,也給你整出個莫須有的罪名來治一治你。
我洗刷了世人對女人的期待,作為史上第一女官,我不善良、不寬和,我手段狠辣,心思深沉,我成了鼎鼎大名的「刑部閻王」,多年后拜相,又喜提「奸相」之稱。
世人流傳,這個奸相在皇帝認義子立太子的時候放言:「我要謀朝篡位,當臣子實在是當夠了。」
有次許流月染了風寒,我進宮看他。
這人生得一副好長相,歲月過去近二十年,并沒有折損他的風華,反而加成了他的氣度。
哪怕此刻病中,也格外好看。
他一邊虛拳放至唇邊咳嗽,一邊批折子。
好一個勤勉的帝王。
然而在他曾經的預想里,他應該在四十來歲的時候,把一個蒸蒸日上的國家交給他選定的下一個繼承人。
然后自己離開京城,去追隨他的愛人。
是我絆住了他。
我對皇位虎視眈眈。
他擔心太子斗不過我,擔心甘青壓不住我,所以只能自己坐在皇位上,與我死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