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低垂眉目,眼睫顫了顫,便沁出幾滴淚,聲音里帶著渴望,卻又仿佛近鄉情怯,因而語調惶恐不安:「……爹爹?」
卿相愈加愧疚,應了一聲「欸」。
我母親是卿宰相的發妻,家境在小地方也算殷實,當年卿相進京趕考,家里便遭了賊人,我母親拖著懷孕的身子逃了出來,想來京城尋丈夫,可路途中又被歹人擄走,被賣到了京城的妓院。
因胎兒月份小不顯懷,來客都以為母親是個普通的美貌妓女。
邵侍郎當時連著包下我母親一個月,為了能讓我順利生下來,母親謊稱我是邵侍郎的孩子,得以入府為妾。
當年卿相金榜題名還鄉,來迎他的人泱泱,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尋了半天,卻不見他慈愛的父母和體貼的妻子。
縣官上前,一時竟不知是先道喜還是先訴悲。
張了張口,最后啞聲:「狀元郎……且聽悲訊。」
家中二老包括下人都橫尸府中,唯有妻子不見蹤跡,他帶著一點希冀尋找許多年,卻一直沒有結果,直至這次吳相謀反之案,牽出一個小賊,交代罪狀時將多年前某某地洗劫了一戶人家交代出來,而這戶人家,正是當年的卿相家。卿相悚然一驚,立馬循著線索調查,查到了邵府,再一查,我娘早已死去,而我不日就要上斷頭臺,他連政務也顧不得了,一股腦拋給新提拔的另一位宰相,親自前往流放地。
「是爹爹的錯,沒能早日找到你們,這麼多年……她竟一直在京城。」卿相痛苦地閉眼,「同在京城,哪怕只見一面,也好彼此認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
「命運弄人。」我道。
卿相為我擦去面中兩行淚:「莫哭,爹爹以后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我心中悲涼不止。
卿相以為命運弄人,他與母親同在京城,一個朝中為官,一個深陷內宅,故而不識得彼此。
可他不知道的是,母親曾看著皇城的方向感慨我不能像我爹一樣讀書做官,曾在邵府宴席時扒著門框偷看。
那時我以為「爹」是邵侍郎,我娘看的是熱鬧,可今日我才知,她說的「爹」是卿宰相,看的是來往官員中有沒有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一直知道卿宰相是我的親生父親。
也對,卿宰相名滿天下,內宅婦人未嘗不知,她怎會忘記自己夫君的名字啊?
她給我取名邵卿春,一個「卿」字,又飽含了她多少情意?
可是她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不找?
為什麼不告訴天下人她是宰相的發妻?
因為她是妓,是妾,因為她自覺不堪,因為她不要意氣風發的夫君為她蒙羞!
女人多麼能忍,為了夫婿的名聲,寧愿帶著女兒過一輩子如下水道老鼠般的日子。
女人多麼強大,忍受饑寒折辱,也把女兒拉扯長大,瘦骨嶙峋卻偏偏不死,不死則不歇。
但她把忍耐和強大用錯了地方。不知是誰給女人洗腦,女人非要跟個男人,要她們視夫如天,無私奉獻,要她們善良柔軟,可愛可親。
我娘,無私奉獻,過得很慘。
我姐,善良柔軟,過得很慘。
她們悲苦的一生,成全的不是自己,而是男人。
我看著眼前這個悲痛的宰相,不禁想,如果他找到我母親時,我母親尚在人世,他還會像如今這般難過得游刃有余嗎?他會把我人老珠黃、當過妓、當過妾的母親迎回府中嗎?他會逢人便介紹,「這是我的結發妻」
嗎?
或許,這世上只剩一個我,對他而言,不是憾,是幸。
女人的死,甚至能成全男人的深情。
男人連深情,都需要女人來成全。
你好傻啊,女人!
醒醒吧!
你應該把強大和堅韌留給自己,做一個自私的人。
你應該不憚于成為一個惡女,哪怕惡名滔天,但惡女最愛自己。
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而惡毒的女人。
賢良淑德的名聲固然好聽,但這個好聽是男人定義的,男人在這個社會上掌握了方方面面的話語權,以至于世人只聽見他們的聲音,聽著聽著,連女人自己都信了,自愿走進規矩的囚籠,犧牲自我換取社會的認可,其實那不是社會的認可,只是男人的認可。
有多少男人在罵女人蛇蝎心腸的時候,轉頭罵自己的同性婦人之仁?
「春兒,春兒?」
「嗯?」我回神。
「是不是又想起傷心事了?」
我勉強一笑,眼淚又差點掉下來:「女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唉,唉。」卿相止不住嘆息,又關照我好多話,直至夜深才從我房里離去,「春兒,這幾日先在驛站好生住著,等你身體好些,爹爹帶你回京。」
我點頭。
他甫一離開我的屋子,我便收起了泫然欲泣的神情。
眼淚只是我的武器,但我從不把它當唯一,哪怕是主動通過眼淚去獲取什麼,歸根到底掌控權也都在別人那里,給不給,擁有的人說了才算。
只靠眼淚,你會輸得一敗涂地。
而真正踏實的武器,是冬獵時我緊緊握著的那把匕首,是張野芃塞給我的那包毒藥,更或是……潑天的富貴和諸如卿宰相手里滔天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