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生下的皇子,連著肚子懷著的那個,都是林小將軍的種。
先帝幾年前就不能人道了,虧他還以為自己是寶刀未老。
如今天下還未立,太子后代便已備好了。
真好,孩子的宮殿都不用再換了。
堂堂先帝也淪為了階下囚,被剝去了錦衣,穿上了粗麻質地的衣裳。
他被罰在御膳房里日日勞作,有數不盡的宮人看著他,日日看他與豬狗爭食。
我覺得解氣,卻又覺得茫然。
他害死了那麼多妃子,如今該他來償命的時候,可這樣的懲罰真的有用嗎?
他沒的是尊嚴。
而她們沒的,可是命啊。
后來,還是皇后站了出來。
她向來是萬民之表率,是后宮最賢良的女子。
可沒人記得,從前她也是個豁達溫柔的女子,平生最喜快意恩仇。
后來,便是她往先帝的心里生生扎了十八刀,刺得他氣昏了。
先帝殺她時,她已往他的身體里下了毒藥。
那種毒藥,見血不封喉,卻能讓他徹底變成了個瘋子。
日日夜夜,奇癢無比,抓破后傷口便流膿,最后變成個怪物。
先帝得知后,自然瘋了般地拿刀砍她。
可皇后本就不懼怕死去。
我同他們關在一起,她只怕臟污了我的眼。
可我怎麼會怪她呢?
我這一生,送走了稚嫩青澀的貞嬪,送走了風華正茂的愉妃,也送走了白發蒼蒼的皇后。
這宮墻深深,埋葬多少紅粉骷髏。
自古紅顏多薄命,難得夫妻是少年。
一歲又一歲,我送走了無數人。
也只惋惜她們去得太快了。
皇后倒下后,珍嬪進來了。
她唇角含笑,肚子里揣著的娃娃已變成了落地的小小太子。
如今,她才是這座宮殿的女主人。
沒想到,最后進宮的珍嬪,卻成了唯一活下來的妃子。
15
我已很年老了,老得握不動筆,老得說不出話。
卻還活在這深宮里。
珍妃待我很好,她總是顧念我曾經的點撥。
「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我。」
林將軍對我也很尊重。
「盛云的家信里,總是提起你,說你同她很像。」
他們都很顧念我,平日里不讓我做重事,也不再讓我伺候人。
我漸漸在宮里待了很多年。
看珍妃的孩子長大,看芙蕖池里的紅花越開越盛,看臨華殿里也種起了迎春花。
后來,又是一年選秀時。
我看見這宮里進了許許多多的年輕女孩子,她們笑起來像花一樣好看。
就像我當年見到的那些娘娘一樣。
我同珍妃說:「我年老了,想回家看看。」
她給了我很多銀子,又給了我布糧馬匹,讓我衣錦還鄉。
我只收了我的月例,其他的沒要。
我帶上了晚棠殿里開得最好的一朵海棠,帶上了水池里的最紅艷的一朵芙蕖,帶上了翠玉簪子,帶上被鎖了很多年的那兩朵迎春花。
我要帶的東西那樣的少,小包袱輕松一裹就沒有了。
可這便是我的一生。
出宮時,我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這一切與五十年前都很不同。
歲月輪轉,世事昔變。
街上叫賣的貨郎聲音大了,番邦的客人也多了,買賣的生意也多了。
我來到舅舅家,舅舅和表姊都已不在了,化為兩個小小的土包。
他們的后人接待了我,要我在家小住。
我只喝了一盞茶,便要了他們的信物,走了。
我的家在河東,昔年是旱災最嚴重的地方,如今修繕了河道, 倒是也成了富庶的地方。
我站在田埂里時,幾乎不敢認。
那一片矮矮的房屋,是我的家。
可幾十年沒人住, 土墻早就塌了, 只剩下斷壁殘垣。
旁邊有個小姑娘盯了我半天, 上前一步怯怯地問。
「阿嬤, 你找誰啊?」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些什麼。
我的親人,早已死在五十年前那場旱災大難里了。
如今與世間的牽掛,好像只剩下皇宮了。
可我依舊堅持地挪到了村里的祠堂處。
在那里,我終于瞧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那是我五十年前走丟的堂弟,他頭發都掉光了, 顯得比我還老, 哇哇大哭時還露出兩顆缺牙。
他哭得老淚縱橫:「阿姊啊阿姊啊……這世道……」
他哭得傷心, 卻也不知道怪誰。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村中住了下來。
一月后,我在后山處立了好幾個衣冠冢。
那個有海棠樹的是貞嬪的,那個長著迎春花的是愉妃的,那個埋著翠玉簪子的是賢嬪的。
那個橫著一柄劍、一罐酒的,是林貴妃的。
那個放著一本書、一盤棋的, 是皇后的。
她們都曾被那深宮困住。
那麼,我便拼盡全力帶她們出宮, 讓她們長眠于青山綠水之中。
滿頭青絲變白發, 歲月耗盡得始終。
番外
李家的姑祖母老死在八十歲那年。
村里人說這是難得的高壽, 定是宮里的福澤保佑了她。
只有人群里的一個小姑娘皺了皺鼻子。
她才不信呢,姑祖母生前曾教導子孫說輕易不要入宮。
宮墻不好,會吃人。
李家宗族逢盡大亂, 卻又頑強地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如今,也學得了孝道的模樣。
姑祖母死后, 她葬禮的大戲連唱了三天。
小姑娘劃著船,在夜里同家人去水上看戲。
水波無痕, 槳落無聲。
一路劃過姑祖母葬的那些墳包, 上面長滿了各色的花, 每年還有宗族的人去祭奠。
姑祖母說,那些都是待她極好極好之人。
李家人不懂什麼叫極好之人,但姑祖母說了, 那便拼了命地祭奠。
哪怕人死如燈滅,也要將這東西世代相傳下去。
劃過長長的水波, 便看見了舞臺上的一出大戲。
唱得很精彩,但小姑娘年幼, 看不大懂戲里的內容。
旁邊的大人說, 是宮里娘娘的那些事,還有林將軍改朝換代的故事。
小姑娘正打算仔細問問時, 旁邊忽然伸來一只細白的小手, 牽住了她。
「春葉。」
這姑娘長了一雙遠山眉,笑起來有個梨渦,不笑時卻又很冷艷。
春葉歪頭看她,不知叫她什麼。
可姑娘只是牽著她的手,往遠處走去。
「走, 我們去看戲。」
歲月輪轉,可有的東西,還是未變。
-完-
云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