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讓我上馬車,洗干凈臉與手,換身漂亮衣服,留下來做女婢。
被我拒絕了。
我跟在馬車旁,想同她結伴去京城。
我是去想找我的舅舅的。
從小娘就跟我說:「春葉,待到活不下去了,你就去找你舅舅。他在京城殺豬,聽聞有很多老爺都喜歡吃他殺的豬。」
后來娘死在饑荒里,我靠吃葉子活了下來,便也只剩下投奔舅舅這條路了。
我不敢和皇后比,不敢成為她那樣的嬌貴小姐。
可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后聽了我的陳詞,也只是笑了笑:「好啊,那我們便做異父異母的姐妹,一同奔個新盼頭。」
只是沒想到。
去京城不過三個月。
她成了被皇后枷鎖控制的傀儡。
我自愿賣身進宮,做了天下奴婢的最低等。
10
我去了京城舅舅家,才發現這底下的小民大抵都是一種寫照,日子都不好過。
舅舅叫地痞捅瞎了一只眼,早就沒了昔年砍豬的準頭。
他如今賦閑在家,每日喝些燒酒,讓女兒養著自己。
我的表姊,嫁了個屠戶,一邊要操持夫家,卻還要接濟娘家。
我待在舅舅家不過半個月,就不忍地離開了。
市井小民活在這世上,僅靠從富人的手指縫里摳出些油渣,卑微而艱難。
我來了,舅舅不再喝酒,省出銀子來買了只雞,睜著瞎眼到處抓要給我熬湯。
表姊把絨花賣了,又咬牙從家中的支出里拿出二錢銀子,要給我裁衣穿。
我沒要他們的。
這世上一樣苦,一樣難。
我從河東走來,看見餓殍千里,伏尸百萬。
能有掛念著我的親人活著,便很不容易了。
恰巧貞元年間先帝從民間廣招宮女,我將自己報了上去,換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二兩給舅舅治瞎眼,二兩給表姊的小兒子當滿月禮。
余下一兩,我祭奠了我娘。
入宮前,舅舅紅著眼把四兩銀子又拿布裹了給我。
「你娘是個苦命人,你也是個苦命孩子。舅舅沒照顧好你們,又怎麼能要你的錢。這銀子你拿著,宮里也好打點。」
表姊又拿納得厚厚的鞋底塞給我,囑咐道:「娘娘們大多不好相與,你平日里多注意著,不要同她們頂嘴。待到二十五歲宮中放人,我與阿爹去接你。」
我含著淚,終而接下了那銀子和鞋底。
而后,便是一入宮門深似海。
我初入宮時,大太監領我給皇后娘娘敬茶。
他指點道:「這位娘娘是個規矩人,萬事萬物都要按規矩來,你可千萬別錯了,否則要惹了貴人厭惡的。」
我點了點頭,而后敬茶時,卻是頭也不敢抬。
眼見著那雙纖纖玉手接了我的茶,將茶蓋輕輕掀開,又一飲而盡。
茶氣裊裊,我盯著那白霧,入了神。
逃難路上也曾遠遠見過這樣的白霧,只是不是貴人喝的茶,卻是燃燒流民尸體的大火。
忽而,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我登時回過神來,跪得更標準了些。
我抬起頭,撞見笑意盈盈的皇后。
她舉止仍是那樣高雅,鬢上簪著魏紫牡丹,耳邊東珠穩重。
「春葉,好久不見。」
11
皇后提議將我留在她的宮中。
我搖了搖頭:
「皇后娘娘,我與你同走一段路,就是天大的緣分了。余下的,并不敢奢求。
「這世上多的是橋歸橋,路歸路,縱然菩薩低眉、流水爭先,也抵不過我們是兩路人的事實。
「您能記得我,我很高興。但我如今的愿望,并不是在深宮中闖蕩,而是老老實實待到二十五歲歸家去。」
皇后笑了起來:「原是這樣。」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吩咐了身邊的宮女帶我去原來的地方。
后來她果真沒有再插手我的事。
我隨波逐流來到了清涼殿,在這宮中日復一日地掃落葉。
有時,看天邊云卷云舒,我也會想翊坤宮內她過的日子。
應當是金尊玉貴,萬人之上吧。
但總歸與我這個小宮女不相關。
日子一日又一日地過,像鸚鵡褪下的羽毛,像清涼殿下不斷落下的梧桐樹葉。
貞元年間,我走過晚棠殿、永壽宮、臨華殿,先后送走了三位妃子。
直至貞元二十年大選,我又迎來了新主子。
新主子叫玉華,也住在晚棠殿,笑起來頰邊有兩個梨渦。
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再一問,原是貞嬪的堂妹。
先帝在御花園里遠遠見了她,一時竟情難自禁,叫了一聲玉舒。
玉華小姐穿著同貞嬪相似的衣裳,盈盈拜了下。
「陛下,嬪妾叫玉華,是玉舒的妹妹。」
后來先帝那一晚便歇在了晚棠殿。
錦被翻紅浪,海棠壓滿枝。
第二天,我隨宮人進殿伺候,瞧見了一片狼藉。
玉華坐在梳妝鏡前,手里握著一瓣棠花,歪頭朝我笑。
她笑:「春葉,你可覺得我自甘下賤?」
我依舊沉默不語。
在這深宮之中,我早已悟出,沉默勝過千萬聲。
果然,玉華自顧自地笑著,眼里卻涌出淚。
「從前在家,我便不愿學她,不愿和她穿一樣的衣衫,沒想到進宮后,卻照舊做了她的影子。
「昨夜里他喊著的,不是我的名字。」
我沒有替她拭淚,也沒有像先前待貞嬪般,百般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