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奉命在娘娘的宮中當值,不敢擅離職守。」
愉妃嗤笑了聲:「那日皇上來宮中時,你都見著了吧。」
我沉默以對。
她忽然道:「這便是皇上予本宮的恩寵,至于你,從哪兒來的便滾回哪兒去吧。」
如此,我又回到了清涼殿。
清涼殿中荒涼破敗,聽聞這是上一代的太妃居所。
那位太妃風華絕代、寵冠后宮。
卻終因無子而凋零。
而后,清涼殿便成為比冷宮還要偏僻的宮殿。
我回到清涼殿中,卻發現包袱中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朵小小的迎春花。
被曬干了,早已枯萎得不成樣子。
06
我被愉妃趕出來,在太監宮女們的眼里已是個敗犬。
因而,我這樣的人便可以被肆意欺凌。
他們春日里愛打葉子牌,總是聚眾賭博,差使我去做雜事。
我不愿與人多起爭端,就默默應了。
奈何,總有人不愿意放過我。
那是一個斜吊眼的小太監,有一口豁牙。
他想同我對食,我沒答應。
此時,那小太監便譏諷地笑了笑。
「春葉姐姐,這里有個好差事。
「貴妃娘娘的份例少了幽水香,正發著脾氣呢,就交由你吧。」
他口里的貴妃娘娘,正是寵冠六宮的林貴妃。
她是林將軍的小女兒,素來喜武,脾氣壞極了,向來以折磨太監宮女取樂。
聽說奉命去她宮中送東西的人,沒有一個是笑著回來的。
更何況內務府還少了她的份例。
可我走在長廊上,看兩旁郁郁青青的柳枝時,卻忽然覺得她和愉妃很像。
那種相像不是眉眼像或身材像,而是一種從骨子里滲出來的東西。
也許尊貴如先帝,也覺得這深宮乏悶了些。
這些鮮活肆意的女子,不似御花園中精雕細琢出的假花。
美麗熱烈,才有放在手中把玩的價值。
我與林貴妃有一面之緣。
那是昔年,我剛剛入宮,因為不肯巴結大太監,被罰在御花園掃落葉時。
一同灑掃的宮女妒忌我與皇后同鄉,故意躲懶,讓我一人掃偌大的御花園。
我人笨,話也不多。遇見事情,不會反駁,不會爭辯,只是默默做事。
林貴妃就是這時看見我的。
她一見到我就笑:「你這小宮女,怎麼生得這樣蠢笨,別人罵一罵你,你也不還嘴。」
我老老實實道:「奴婢不會罵,也罵不好,不如不開口。」
「畢竟他人認定你就是這般人,再怎麼還嘴,也洗脫不了他人對你的看法。」
林貴妃就愣怔在這句話里。
她很年輕,生得艷若桃李,眉毛濃密,很像畫里英姿颯爽的將軍娘子。
昔年有人說,她不入宮當娘娘,想必也是個女將軍。
可貞元四年,林將軍升任三軍統領。
為掌軍權、穩定君心,她的父親將她送進了宮中。
林貴妃本人看著倒是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
她容色偏艷,像極了話本子里吸人精氣的妖精,又因御下極嚴,才惹來了滿宮不喜。
后來,也許流言便是這麼傳出來的。
他們說,貴妃是妖精生的,引得君王日日不早朝。
他們說,貴妃狐媚惑主,但卻生不出一兒半女,這是陰德有虧。
這麼說著,謊言倒是越描越真。
后來,闔宮上下都怕極了貴妃。
他們對她又怕又厭。
……
我去送內務府缺了的幽水香時,貴妃的宮里一片幽靜。
她見到我,笑了一笑。
「我記得你,你叫春葉。」
我有些驚訝:「娘娘還記得我的名字?」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搭在榻上的手蒼白羸弱。
「當年御花園中,你與我有一面之緣。
「不知這些年,你還好不好?」
我有些迷茫,想答些什麼,卻好像又說不出什麼來。
我過得好嗎?
好像應當是好的,我已在這宮里穩穩待過三個年頭,哪怕平日里受累些,但也好好活著了。
并非井下孤魂,并非梁上冤骨。
但好像又并不好。
我日日夜夜孤枕難眠,每次驚醒,夢里皆是玉舒含淚的雙眸與貞嬪凄絕的雙眼。
至于愉妃,她待我并沒有多少親厚,卻也并沒有害我。
我總覺得,她的眼里總有化不開的悲傷。
千頭萬緒,轉到嘴邊,卻只有一句。
「我還好。
「不知娘娘如何?」
林貴妃低頭笑了下,她容色更加冷艷了,眼角一滴小痣攝人心魄,像極了話本子上描繪的妖精艷鬼,詭艷難言。
她風華更盛了。
一個女子,她二十幾歲時,本是一生中容色最盛的時刻。恰如圓月行至了半空,恰如泉水流淌到了滿處,恰如花骨朵搖晃全開。
可我總覺得,她眼里也有無端的愁意。
林貴妃一字一句道:「本宮過得并不好。」
原來她這些年,過得并不好。
尊貴如貴妃,也會有不舒心的時候。
「這些年,外人看本宮風光無限。其實,內中困苦,唯有本宮自己知道。」
林貴妃苦笑道。
「我本不愿做個鋤花弄草的女兒家,情愿做個耍刀弄槍的男兒郎。誰料老父跪拜求我,不得已為了家族榮耀進了宮。
「深宮之中,皇上為了家族勢力寵幸本宮,卻將我的孩子一個一個剝了。
」
她輕輕嘆息道:「萬千風光之下,不過是斷壁殘垣。」
我仍舊安慰她:「娘娘,總會有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