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貞嬪那時的神色很漠然。
等太醫走后,她卻牽著我的手,默默流淚。
「姐姐,姐姐……」
我知道她是在叫她已經死去的姐姐。
貞嬪年幼時,母親死去,是姐姐拉扯大了她。
她向來盼望著自己也有個孩子,自打有了這胎,日日小心,可終究沒躲過。
我們在她每日喝的杯子里發現了一些落胎的毒藥。
貞嬪第一次那麼傷心,發賣了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鬟。
可后來,她又急急地捂著心口喘息道。
「再也沒有人陪著我了……再也沒有人……」
這時,我便輕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慰她。
可在這宮里,沒有孩子和寵愛的妃子,過得連野草都不如。
皇上寵幸了幾次神色麻木的貞嬪,見她不得趣,便冷落了。
帝王之怒,綿延久長。
御膳房送來的羹食越來越差,有時,甚至能在其中看見唾沫。
貞嬪一口也不肯吃。
最后,還是我尋來幼年時吃的那種葉子,蒸成了糕點喂她。
她吃了,卻還悶悶不樂。
「姐姐,這是我這輩子吃的最乏味的東西。」
從那時起,我便隱隱預感到她要活不長了。
可惜,我沒料到那樣的快。
貞嬪流產后的第二個月,她在深夜跳了荷花池。
那年的芙蕖那樣紅艷,就像是吃了死人骨肉而長出來的般。
04
貞嬪歿了后,我被指到永壽宮伺候賢嬪。
那是一個溫婉的女子,喜好梳單髻,畫遠山眉。
先帝不喜她,但卻不得不尊重她的母家。
賢嬪的母家一門雙侯、列代國公。
開國時,以軍功起家。而后太平盛世,又牢牢坐在江南鹽政的高位上,掌握著富得流油的鹽政買賣。
賢嬪的母家勢力大,先帝不得已封了她為嬪。
但卻很少來她的宮中,連喝盞茶也不肯。
賢嬪長在這宮中,就像是落進深深宮墻的一瓣杏花。
她說她愛杏花鮮嫩,像極了少女時在閨中父母嬌寵、兄弟敬愛的日子。
可她身為家族長姊,不得不替弟妹擔起責任。
她進了宮,便能為年幼的弟妹撐起一片天地。
賢嬪憂愁地道:「我的胞弟,生性頑劣,雖通曉詩書,卻不好功名。」
「父親常追著他讀書,可他哪怕被打得雙腿生血,也不肯讀一句圣賢書。」
我勸她:「許是年紀小,大了就好。」
她卻搖頭,嘆了又嘆。
「待到他長大,便遲了。」
后來,宮內便收到賢嬪家人狂妄貪污、舉止奢華的消息。
先帝大怒,抄了她的家,還將列代先祖的牌位都砸了。
只因在李家的庫房中,抄出了幾十萬兩白銀,還有數件僭越的制品。
賢嬪聽罷,先是沉默。
而后,便是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勸過他們的。」她說。
「我分明是勸過他們的。」
她悶悶地說,美麗的臉上流下兩行淚。
這時,我才發現她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女子。
深宮磨滅了她的個性,叫她不敢從容走出半步。她日日謹小慎微,唯恐辜負了封號、拖累了家人。
卻終死于權力傾軋。
先帝賜了她一杯毒酒。
她喝了,把頭上的翠玉簪子給了我。
「你跟了我,沒什麼好處,卻只有苦楚。
「這只翠玉簪子是從娘家帶來的,萬望你能保全它。」
她摩挲著翠玉簪子,無限惋惜。
而后又從容走向了黃泉路。
賢嬪死后,我被分到正盛寵的愉妃宮中。
可這回,卻碰見了釘子。
愉妃年輕艷麗,沒有前二位娘娘待人和氣。
我甫一入她宮中,便被在雨中罰跪三天。
05
愉妃是番邦進貢的小國女子。
雪膚香腮,尤其是一對柳葉眉,令人記憶深刻。
她年輕氣盛,常常同各宮娘娘斗嘴。
不知拉幫結派,也不知暗自蟄伏。
我望著她,常常覺得她是這宮墻里開得最盛的一株迎春花。
花開得嬌艷,也香得轟轟烈烈,卻不知節制。
終而,也將引來禍患。
可愉妃卻不知收斂。
她依舊熱熱鬧鬧地請戲臺子來奏樂,依舊在下大雨的夜晚把先帝關在門外,依舊把每年進貢的番邦珍珠都截留在自己的手上。
宮里人怨聲載道,都背后議論她。
可愉妃從不在乎。
年輕美麗就是她的依仗。
她越鬧,先帝便越寵她,直將整個宮里折騰得天翻地覆。
愉妃風華正茂,容色傾國,他愛她華麗鮮活的樣子,不似宮中嬪妃死板規矩。
他寵她,就像當初寵貞嬪那樣。
貞嬪死后,先帝嫌她死得晦氣,連厚葬都無便送出了宮。
還是皇后看不下去了,親自為她置辦了葬禮。
可貞嬪的尸骨,整整在晚棠殿停了數日。
她六七那天,我沒忍住,去親送了她。
可愉妃卻很不滿。
「你是我宮中的人,為何還要顧念舊主子?」
于是,她便罰我在臨華殿前長跪了三日。
那三日,夜夜皆有瓢潑大雨。
愉妃與先帝在殿中翻云覆雨,而我看著地上被吹亂的樹枝,苦笑了聲。
我不過是想再送那小姑娘最后一程。
可在這宮中,這便是犯了大忌。
人死如燈滅。
深宮里,一瓣花枯萎了便枯萎了。
為她惋惜的人,是死罪。
三日后,愉妃見到我,漂亮的臉上閃過一絲倨傲。
「你怎麼還在本宮的宮中?」
我俯身,朝她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