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兄!
我無比驚喜,阿娘也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
謝文宣他爹也愣住了,只訕訕道:
「是我方才有些過了,你娘個婦道人家本就做不得主,今天既然你回來了,那便將我兒與蘭兒的婚事好好說道說道。」
阿兄淡淡一笑:「謝家阿叔是打定主意要退親?」
謝文宣他爹探頭探腦地伸出頭張望,瞧見門口已然圍滿了看熱鬧的村里人,目光又落到阿兄華貴的衣飾上,頓時為難起來。
「松兒啊,也不是阿叔我存心要毀親,只是我兒日后是要科考的啊,你看……」
「我只問阿叔一句,是否要退親?」
阿兄的話擲地有聲,帶著某種不容質疑的堅定。
謝文宣他爹終于點點頭:「是。」
「福來。」
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廝走了進來:「公子。」
「拿五兩銀子給這位阿叔。」
阿兄逆著光,羽睫低垂笑得人畜無害:
「從前訂親之時,我們家是收了你三兩銀子的訂禮的,如今退親,便將這訂禮還給你們謝家。
「只是,日后若再有人拿婚嫁,或是我的事來欺辱我妹妹和娘親,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一席話說完,所有人鴉雀無聲。
畢竟,他們方才都瞧見了。
那白花花的銀子底下,鑄了個大大的「敬」字。
如今,我阿兄竟然是在敬安王府當差。
一個莊稼漢的兒子竟還能有這般造化!
謝文宣他爹拿著銀子躊躇不前,多多少少生出些悔意。
而外面看熱鬧的村里人,目光中除了探究,也生了些敬畏。
而我,不經意間也挺起了胸膛——
看見沒?我就說我阿兄是頂好的兒郎!
06
當天晚上,阿兄留宿在了家里。
阿娘做了桌家常小菜,我們三人圍坐一桌的時候,多少有些古怪。
明明阿兄從前在家的時候,也是這般光景,如今我卻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握著的,合該是白玉筷子才是,怎麼能是竹筷呢?
可阿兄不覺得有什麼,自顧自地吃起來。
我湊過去:「阿兄,你如今是在王府當差嗎?」
他清淺地笑:「是啊。」
「王府氣派嗎?」
「巍峨磅礴,很是氣派。」
「王爺生得俊美嗎?」
「蘭兒!」阿兄還未來得及回答,阿娘就急急地打斷了我。
我縮縮脖子,鵪鶉似的拿起碗開始扒飯。
平日上街趕場的時候,我是聽過說書先生講過許多話本子的。
故事里的王公貴族無一不是俊美非常,如今好不容易挨了個邊,我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其實我還有許多話想問,比如:王爺脾氣好嗎?阿兄在王府是不是日日都有肉吃?如今在府中做些什麼差事?是否會受貴人刁難?
諸如此類。
可被阿娘一岔,我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晚飯時,阿娘做的湯十分爽口,我便多喝了兩碗。
夜里起身時,迷迷糊糊瞧見堂屋暗暗點著兩支蠟燭。
我聽見阿娘刻意壓低的聲音:「松兒,你如今在王府可還好?」
「王爺為人寬厚,待我是極好的,阿娘不必擔心。」
昏黃的燭光下,阿娘側著臉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便好。
「只是你如今……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定會怪我婦人短視,毀了你大半輩子。」
地上阿兄的投影像是林間挺拔的翠竹,他輕聲寬慰:
「阿娘何故要怪自己?
「當初賣身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怪不了任何人。
那時家中光景不好,蘭兒又有癆病,若沒個進項,全家人都要餓死了。
「如若賣掉的是蘭兒,我只怕會日夜懸心。也是我運氣好,當初未曾入宮,而是被選進了王府。如今我雖是慘敗之身,可卻是王爺的幕下之賓,已經很好了。」
一陣夜風突起,吹得燭火搖曳。
我站在里屋,半晌回不過神。
當初阿兄賣身進宮時,我只琢磨著是阿兄不愿過這貧苦日子,或者阿娘養不活我們才會這樣。
我從未想過,竟然是因為我。
細細想來,阿兄賣身的那些銀錢,都在無數個寒夜,變成了苦藥,一碗一碗浸透進我的肺腑。
阿兄凈身失血虛弱的時候,我卻一日一日地康健起來。
我是在吸食他的骨血啊。
原來,毀掉阿兄后半生的那個人,是我。
07
阿兄第二日一早便走了。
他前腳剛走,后腳村里人便一撥一撥地上門了。
都是來登門致歉的。
無非就是從前自己如何如何不對,只盼望阿娘能原宥。
可都被阿娘拿棍子打了出去。
「滾滾滾!
「從前譏諷我們娘倆的時候怎麼不想著還有如今呢?現下瞧著我們家松兒有出息了就來巴結,我告訴你們,晚了!」
阿娘向來古井無波的臉上,頭一次帶了些潑辣。
他們一邊往外走,嘴里一邊嘟囔著:「不過是個太監,得意些什麼?再怎麼出息還不是個奴才……」
阿娘沒聽見,可站在門邊的我,卻是聽得真真的。
阿兄是被賣進王府的,如今仍是奴籍。
就算是再受王爺賞識,那也只是個奴才,是沒有出路的。
想起鄰村那個太監的下場,我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不行,我一定要為阿兄贖身!
有了這個想法,我便暗自開始盤算起來。
阿爹去世得早,我雖識得幾個字,卻也做不了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