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十歲前,我都秉承著這樣的心思。
即使旁人再詆毀我阿兄,我依舊覺得他是頂好的兒郎。
我也學會了大聲反駁他們:「太監又怎麼樣?我阿兄就算是做了太監,也是最威風的太監!」
他們一邊嘲諷我,一邊又覺得有些道理。
畢竟朝中有頭臉的宦官,甚至過得比一些低品階的官老爺還體面。
那是他們不敢觸及的階級。
于是,村里人對我和阿娘的態度,到底是和順了些。
直到十四歲那年,鄰村有人告老還鄉。
聽聞也是宮中的太監,如今年歲大了,得了上面的恩典,這才出宮歸家。
他離家三十載,父母親人都已經不在了。
唯一還有那麼一絲血緣的侄子,在他歸家那一日便哄騙了他所有的錢財,將他趕到河邊的小屋自生自滅。
聽聞死的時候連送終的人都沒有,又因著尸身不全,連祖墳都沒能進。
村里人的八卦傳得比燒山的野火還快。
他們一邊唏噓:「嘖嘖,到底是別人的兒子靠不住,死了連個善終都沒有。」
又一邊感慨:「善終?太監那都是騸過的玩意兒,怕是連全尸都沒有!真是可憐吶。」
那人返鄉那一日陣仗極大,我也偷偷去瞧過熱鬧。
其實生得與尋常男子也沒什麼分別,無非就是嬌柔了些。
可他死后我卻十分后怕。
難道我阿兄的結局,也是如此嗎?
04
經此一事,村里人愈發鄙夷我和阿娘。
我去村邊打水,村里懷孕的小媳婦陰陽怪氣:「也不知道跟某些人喝同樣的水,會不會生出個自斷香火的兒子。」
我把水桶砸到她腳邊:「那你還是別喝了,回去讓你相公去祖墳里掘一掘,把那些兒孫滿堂的先人骨灰扒拉出來,給你做個十全大補湯,想必有用。
」
她顫抖著手指了我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最后只氣急敗壞地丟下一句在她看來最惡毒的詛咒:「你這樣潑辣的姑娘家,看日后有哪個男人敢要你!」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提著桶回家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因為我阿爹還在世的時候,就已經給我訂了一門娃娃親。
那是村東頭謝家的兒郎謝文宣,他是個讀書人,三月前剛中了秀才。
我和謝家兒郎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這似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前日阿娘還拿著雞毛撣子訓斥我,讓我嫁過去之后一定要賢良淑德,方才對得起謝家待我們的好。
其實謝家待我們也沒多好,無非就是沒有落井下石罷了。
但我沒想到,竟讓那小媳婦一語成讖了。
第二日清晨,謝家的人就來了。
謝文宣他爹坐在堂屋里,一口接一口地飲茶。
半晌后才吐出嘴里的茶葉:「大妹子,你這茶有些澀口啊。」
阿娘在一旁討好地笑:「家里待客的茶喝完了,還沒來得及去買呢。」
我們平日里都是喝白水的,家里唯一的茶就是用來待客的。
可阿娘還是為了維護自己那僅剩不多的自尊,撒謊了。
謝文宣他爹笑笑,從懷里拿出什麼放在那張瘸腿的桌子上。
「我也不扯什麼旁的了,今日我來,是給我兒退親的。」
我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張庚帖,有些年頭了,紅紙都開始泛白。
阿娘的笑僵在了臉上,卻還是強撐著開口:「這親事可是娃兒她爹在時就訂下的,如今毀親……」
「不說這些。」
他擺擺手:
「先前定下這親事的時候,我也是篤定了要讓我們家文宣娶你們家小蘭兒的。
即便是蘭兒她爹過世了,松兒又賣了身,我們也未曾想過毀親。可如今,不同了。
「你也知道我們家文宣前不久中了秀才,日后那是舉人大相公的命數。太監這種腌臜身份是上不得臺面的,可他若是有個在宮中當太監的大舅哥,那可就……」
他話沒有說滿,留了三分,我們卻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無非就是,嫌丟臉。
方才一直賠笑的阿娘,在此刻終于變了臉色。
她長吁一口氣,滿臉悲戚和憤憤:「我家松兒,那是為了家中生計才賣身入宮的,他不比任何人低賤!即使是太監,那也是我兒子!」
自從阿兄進宮之后,阿娘做什麼都是淡淡的,不悲不喜。
如今瞧著她這副模樣,我也心酸不已,沖上前去,就將那庚帖撕了個稀碎。
「退親就退親!當誰稀罕嫁到你們謝家!」
我發了瘋地嘶吼,村里人都擠在門口瞧熱鬧。
謝文宣他爹嫌丟人,瞬間就惱怒了,指著我鼻子罵:
「潑辣野蠻!沒了我們謝家,看誰敢要你,你阿娘賣了你哥哥一次,就會賣你第二次!
「有個腌臜的太監阿兄在上頭,便是將你賣入勾欄瓦舍那也是要折價的!你就等著被賣到最低等的窯子吧!呸!」
我抄起掃帚就要向他臉上招呼,卻被一只皙白如玉的手攔住。
「誰給你的膽子,敢羞辱我妹妹?」
05
我轉過頭,差點被面前的人晃花了眼睛。
他一身淡青色的衣袍,墨黑的發被玉帶高高束起。
唯有那張風姿出眾的臉,讓我無比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