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兄是個太監。阿爹出殯那天,他把自己賣進了宮。村里人竊竊私語:「這張家的娘們怕是腦子壞了,現成的丫頭不去賣,反倒把繼承香火的兒子送進宮。」
阿娘捏著銀兩的指尖泛白。
而阿兄,頭也不回地上了進宮的馬車。
從此,我多了個太監哥哥。
01
阿爹出殯的這一日,家里十分熱鬧。
平日里相熟的不相熟的,全都來了。
隔壁的王嬸子嗑著瓜子唏噓:「你說你們家,哎,也是觸了霉神。怎麼孩兒他爹好好地就被牛車給壓沒命了,留下你們孤兒寡母。」
阿娘一身素衣跪在棺木旁,神情木然,眼神空洞。
為阿爹料理后事的這幾天,阿娘的淚已經流干了。
「對了,這宮里來買人口的人牙子可還在村口的驛站歇腳呢。你若是起了活泛心思,可要抓緊了,畢竟你們家這倆孩子……」
王嬸子一邊嗑瓜子,一邊不住地往我身上打量。
這事兒我是聽人說過的。
近幾日,村里已經有不少人家將女兒賣進了宮。
說是伺候宮中的貴人娘娘,是過享福的日子,可隔壁家的小花姐姐告訴我,并不是這樣的。
我們這樣身份低微的孩子,連貴人娘娘的衣角都夠不著。
買我們去,是做臟活重活的。說錯話做錯事,那都是要挨打的。
尤其是像我這樣有癆病的,怕是連性命也保不住。
想到這兒,我縮在阿娘身邊,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嬸子別說了,我這兩個孩子,一個都不賣。」
阿娘冷冷開口,又往炭盆里添了兩個金元寶。
「蘭兒,你去外面抱些炭來。」
我如蒙大赦,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沒人的角落,迎著冷風,終于咳嗽出聲。
凜冽的風鉆入肺中,清涼中又細細密密地泛著痛。
幾乎五臟六腑都在顫動。
正咳得痛快時,有人從前院沖了進來。
「張大嫂子,快去看看吶,你家松兒在村口要賣身呢!」
哥哥?
糨糊一樣的腦子里,似乎有煙花炸開。
我轉過頭,瞧見一身縞素的阿娘奪門而出。
02
我跟著他們身后磕磕絆絆到村口時,正巧碰到剛賣了女兒回來的李大娘。
她一邊吐著唾沫星子數銀子,一邊斜眼睨我阿娘。
「我說張家妹子,平日里瞧著你多愛兩個孩子,如今倒是下了狠心,竟將兒子賣進了宮,嘖嘖嘖。」
阿娘微怔,似乎是愣住了一般。
不會的。
阿娘是世上最好的阿娘,從前阿爹在時,有好吃的阿娘從來都是偷偷留給我們。
即便是阿爹不在了,阿娘再難過,也從未忘記給喝藥的我準備蜜餞,給寒窗苦讀的阿兄做上一碗糖水。
阿娘說,阿爹不在了,從今往后就是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了。
這樣的阿娘,怎麼會去賣掉阿兄?
我實在是難以置信,可一轉頭,偏巧就瞧見阿兄站在村口那棵槐樹下。
阿娘精心為他縫制的粗布衣裳不知哪里去了,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
我瞧不出是什麼料子,卻也知道是好的。
阿兄走上前:「娘,我……」
后面的話還未說出口,他就被阿娘一巴掌打偏了頭。
「孽子!我昨日對你說的話都白說了嗎?」
「阿娘!」
阿兄低喝一聲,攤開手掌,是一錠銀子。
「阿娘,阿爹的喪事要銀錢,如今家中的情況我是知曉的。
就算我不上學堂,你也養不活我們兄妹倆。
「他們說……我生得好,賣身錢也多給了一兩。宮中安逸富貴,我若是進宮,也能過得好些。家中如此光景,阿娘就當是放我個活路吧。
「我知道這腌臜事有辱家門,您日后改嫁也好,守寡也好,只當沒我這個兒子。」
一番話說完,他轉頭上了出村的馬車。
「阿兄!」
我上前追趕了兩步,又被阿娘攔住。
那馬車漸行漸遠,終究是消失在了村口。
我扭過頭瞧見阿娘面無表情的臉,和她手中緊緊攥著的銀子。
阿兄當真不要我們了嗎?
村里人議論紛紛:
「這張家的娘們怕是腦子壞了,現成的丫頭不去賣,反倒把繼承香火的兒子送進宮。」
「可不是嗎!張家大郎怕是到了奈何橋邊,都走得不安心喏。」
從這天起,我多了個太監哥哥。
03
我不知道什麼是太監,可多的是喜歡瞧熱鬧的人愿意告訴我。
隔壁的王嬸子說:「太監就是宮里伺候人的奴才。」
村口的李大娘說:「太監?太監就跟你家雞圈里騸過的公雞一樣,徒有其表而已。」
說到最后,她掩嘴大笑起來。
我一頭霧水地回家,對著雞圈瞧了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
隔壁的小花姐姐聽見了她們作弄人的話,來安慰我。
「蘭兒,太監也是人,跟咱們沒什麼分別。」
「你阿兄進宮雖是伺候人的,可伺候的那也是貴人,咱村里那些碎嘴子是八輩子都挨不著這樣的貴人。」
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畢竟在村里,沒有比我阿兄生得更齊整的兒郎,阿兄功課也好,連學堂里頂有學問的夫子都對他稱贊不已。
他們都說,我阿兄日后是要走科舉路的。
這樣的阿兄,又怎麼會是雞圈里無精打采的公雞?
即便是,那也是最神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