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府中跪了一地，祈求師府給條活路。

我渾身冰涼，跪在最外側。

也由此，第一個瞧見，師昭昭于夜色中跑來。

她小小的個子，抱著一箱銀票首飾，傲立人前，態度張揚：

「爹爹娘親，昭昭有錢，昭昭來替他們墊。」

師老爺覺得驚奇，故意刁難她說，她的錢財不夠墊付。

師昭昭那時雖小，卻也毫無退意，當即便將發間的金釵銀飾通通取下。

如綢緞般柔順飄逸的長發，覆到她肩頭。

哪怕當眾披頭散發，丟了規矩。

她仍然是那樣驕傲、神氣：

「休想騙我！堂姊說我的首飾價值連城，既價值連城，又怎會墊付不起他們的租錢？

「爹爹，你說了不算，需得讓當鋪一樣樣來清點過，我才信你！」

那年，京中動蕩，上位者無情，趕走了不少饑寒交迫的百姓。

只有師家庇佑的地方，即使天寒地凍，也始終風雨不侵。

世界中心，倏然降臨的少女，也如天神慷慨賜予人間的溫柔月光，多年照耀在我心上。

……

昭昭成親七年后。

我駐守邊城，戰功顯赫之時，被神慷慨愛護著的少女卻死了。

用我年少贈予她的金釵，割開皓白手腕上的皮肉，死在我們幼時共賞螢火的花圃中。

她躺在厚重棺木中，那樣地瘦弱，那樣地小。

沈沂將金釵扔到我腳邊，字字憤恨：

「姜起時，你還有何臉面回來給她憑吊？

「就是你給她的匕首把她推向了萬劫不復！！」

那時，我不明白，傲慢如沈沂，他到底有什麼好？

昭昭又到底喜歡他什麼？

后來，我為昭昭守了許多年的墓，才驚覺——

少女憐愛滄海中遺珠，垂青不屈的傲骨。

那不是沈沂有多好多值得。

而是師昭昭，生來熱忱，舉世無雙。

我無法抱怨，她不傳來書信將一切苦難告知，也無法指責，她一生給予天地的情愛同我無關，死卻教我百死難贖其悔。

因為世道不公，愛更是其中最為偏頗的審判，而她，始終站在無罪那一端。

2.淼淼暗無邊，昭昭在何處

昭昭死后第五年。

我得到新太子賞識，重回皇都。

朝中局勢動蕩，沈沂身為陛下舊臣，與太子黨結怨，縱使他滿腹的才華、算計，也難逃明升暗貶的命運。

清明時節，我去替昭昭掃墓，在那兒與沈沂相遇。

他知我隱秘心思，向來不愿與我一同前來看望昭昭。

當下卻抬眸沖我笑笑：「不出沈某所料，將軍很準時。」

「何事？」我冷眼問他。

他抬手輕撫過昭昭的墓碑，語氣很輕：

「當年殿試前我們同窗，你就常在昭昭來瞧我時，冷著神色站在院內不悅地看著我。你厭惡我，卻愿意成全她。

「如今，沈某再來求一求你的成全。

「在我死后，別讓我的墓離昭昭太遠，好嗎？下到黃泉，我也想親自向她贖罪。

「姜起時，你可能體會？和昭昭共享人間繁華后又失去她的所有日子，都寂寞難挨，我幾乎熬不下去……」

酸意苦澀攥住我心臟，回到府內練武，只覺手中劍重有千斤，恍惚記起我上一次見昭昭，已是十一年前。

我失去她太久了，在她死后，竟也好似從未覺得自己的生活, 與從前有何不同。

我當沈沂愧疚難當, 情深遲來，應允了他的請求。

可半月后，他自刎當天，京中忽然盛傳起他是為昭昭殉情，風評大好。

朝中, 皇帝駕崩，太子就在當晚登基。

他早料到成王敗寇的結局, 還要拉上昭昭為他博得一個后世好名聲。

自私、寡恩, 又擅玩弄人心。

這樣的人，怎配靠近昭昭？

更加不配名留青史！

我被恨意吞噬, 第一次失了底線，煽動新帝對沈沂數年之仇, 對他發難。

不只沈沂生前助他攪亂朝堂之臣通通獲罪流放，沈沂本人, 也被挫骨揚灰。

關于他的功過逸聞, 由史官通通抹去。

從今往后，時光浩浩洪流，歷史無他。

……

昭昭死后第八年。

我晉升為鎮國將軍，統領禁軍, 成為軍中說一不二的大人物。

陛下要為我賜婚, 我上奏請求讓昭昭成為我的妻子。

陽光大好，陛下卻在書房內諱莫如深地看著我：

「前朝師家是罪人沈氏半個發跡之地，師家滿門不存，土地盡數收入朝廷, 沈氏更是無人再提。

「姜執, 朕曉得你重情重義, 故人難忘。

「但為朝廷計，此事，不能。」

一如我想為師家翻案時的無能為力, 在上位者心中, 誰也不能動搖國之根基。

我俯身行禮，出了皇城。

長街熱鬧，皇城下擁擠如潮，官員唱名。

我瞧見一匹紅鬃烈馬穿梭人群停到今年的狀元身前。

那位少女長發如墨, 神情恣意卻在狀元郎面前欲語還休。

好多年以前, 我就是這樣看著昭昭走向別人的。

她是那樣快樂，那樣歡喜。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

姜執, 你要為她高興，只為她高興。

……

數個太平之年后, 北方興起一座頗為靈驗的寺廟。

我帶著昭昭的遺物, 那支金釵, 再請離京。

等待渡船的長江岸邊, 那支金釵在我手心熠熠生輝。

仿佛從豆蔻到垂老，不論歲月的風沙怎麼肆虐，它都依然能在我傾慕的少女發間展翅欲飛。

然, 淼淼暗無邊，昭昭又在何處？

我橫刀立馬，一生驍勇。

如今名利不要, 錢財散盡。

只求百年后，神佛垂憐。

念我虔誠，再許人間一昭昭。

-完-

終歲不聞傾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