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韞玉在小姐的門外等了很久,不久之后墜馬磕了頭,也剃去了一塊頭發。
女子可以戴著幃帽出門,男子只能帶著明晃晃的傷疤出門。
他們的頭發一起生長,從無到有。
夏天里,陽光透過樹葉在他們華美的錦袍下流下斑斑點點的光。
小姐說著丑陋的頭發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在陰暗交錯的光影里,打了個哈欠。
裴韞玉就看著她逗她,問,是哭累了嗎?
我很討厭他和小姐來往。
他父親妻妾眾多,并不疼愛他,他陰暗冷漠,根本不像表面裝得那般溫柔。
我親眼看見了他犯的罪行。
他二弟是貴妾所出,深受裴將軍寵愛。他往他二弟房中放了一條蛇,后來他二弟死了。
他這樣一個人,怎麼配得上小姐呢?
可我又想,這樣也好,小姐太良善了。
要是小姐能幸福的話,我也愿意接納他。
后來我也想不到,我會那樣恨他。
我恨他的懦弱,明明心機深沉,那會兒倒裝上了,我寧愿他把小姐搶走。
在他身邊的小姐,哪怕痛苦,也會幸福的。
丹陽公主說的對,哪怕是強娶呢?
他為什麼不肯呢?
這個賤人!既不肯娶小姐,當初倒有臉跟她偷情!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賤人!
我不愿意小姐再回憶他了。
我借故弄混了香料,那個令人生厭的味道再沒有燃起來過。
她慌忙去宮外找曾經的制香師,卻被告知,那制香娘子嫁給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她隨著他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小姐什麼都沒說,卻在宮外吃豆腐腦時,看著碎成渣渣的一碗豆腐,哭了很久很久。
她的臉不笑時很冷,哭起來更有反差感,顯得特別可憐。
果真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啊,怎麼能矯情成那樣呢?
豆腐腦散了都要哭,福氣都給她哭散了。
我想象著那樣小巧精致的冷臉笑起來的光景,乖巧、純凈,像是珍藏在匣子里的珠寶上蒙著的那層柔和的光澤。
那樣多漂亮啊。
可她偏偏哭個沒完,我真恨她的懦弱矯情。
多少人飯都吃不上,在塵世苦苦掙扎就為了活下來,她到底又在作什麼?
那樣尊貴的身份,那樣富貴的生活!
沒了情愛,她就活不下去要去死嗎?
我生了小姐的氣,靈堂前,我沒有為她流一滴淚。
丹陽公主偷偷躲在柱子后觀望,淚眼婆娑地喚我過去。
她是那樣蠻橫一個人,我討厭她。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
「她最后,喜歡做些什麼?」
我不耐煩道,「喝酒。」
她又問我,「她最后還繡花嗎?」
我說,「不繡了。」
她突然失控,摟著柱子軟了身體,眼淚如雨點一般啪啪砸下來,「怎麼可能不繡了?怎麼可能不繡花了?」
我冷聲道,「殿下這會兒倒是知道哭了。小姐曾經非要低三下四去找你,奴婢都攔下了。她最終還是瞞著奴婢偷偷去了,原來殿下已經有了旁的親密好友。」
聽織霜說,她陪大小姐去找丹陽公主,發現丹陽公主正和一姑娘插花。
那姑娘有一雙天真澄澈的眸子, 不笑時很冷, 笑起來很乖。
和小姐長得很像。
這是織霜后來告訴我的。
我只知道,那天小姐不知去了哪里, 回來后獨自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她讓我將一枚曾經從南禪寺求來的牡丹木牌送去了公主府,從那之后, 再也不說去找丹陽公主了。
丹陽公主的話提醒了我。
我突然想起,小姐從前沒有一日不繡花, 卻忘了究竟是從哪一日不繡的。
裴韞玉送她的第一副菩薩像, 她繡了一年, 據說是寺廟塌了, 沒有保存下來。
后來她和裴韞玉關系回光返照那會兒, 裴韞玉又送過她一副菩薩像。
她嫁入東宮之后一直在繡那副像, 快繡完時屋頂漏雨, 濕了繡畫,繡線掉色,菩薩的臉都模糊了。
她流了兩行淚,好像是那時起,再也不繡花了,也不再出宮拜佛了。
小姐的喪事辦完之后, 我出了宮,嫁了個秀才。
我的兒子出生時, 我突然想起那年柳晏清的兄長喜得麟兒, 她不敢進柳家,只托我去送禮。
聽說人家的孩子叫柳琳瑯,她又落淚了。
她說, 她也曾有過一個孩子。
我真是受夠了。
那野種還要提什麼呢?自己都不覺得難堪嗎?
如今我才幡然醒悟,她那時該有多麼難過啊。
又過了很多年,我三個兒子都中了進士, 我也做了祖母。
我過上了兒孫繞膝的生活, 身邊人都變著法地討我歡心。
那年冬天, 我精心養護的紅色山茶花凋謝了。
原來山茶花掉落時,花瓣不是整個凋落的,而是一片一片墜落的。
那依依惜別的凄涼場景將我整個人都擊垮了。
我生了一場大病, 不由得嘲笑起自己的矯情。
原來富足的人, 就連情感也會更加細膩豐沛。
我好不了了, 日薄西山之際,小姐的模樣重新在腦海里鮮活。
我今年都六十三了,滿臉是皺紋、滿頭的白發。
她卻永遠都是十九歲的鮮妍模樣。
我不敢想象當時小姐波瀾不驚的外表下藏著怎樣的洶涌。
原來最后她描眉簪花、穿上新裙子的每一日, 都是在拼命地自救。
那盒故意弄混的香料,那條沒讓她穿的紅裙子,此刻像寒風中的尖銳松枝穿透了我內心最難堪、最脆弱的地方。
我年老渾濁的眼珠里開始流出眼淚。
那些她孤零零一個人看月亮的時候, 是在想什麼呢?
原來是我做了溫良恭儉的禮義倀鬼,吃掉了我最愛的小姐。
聽說她死的那個夜里, 裴韞玉和大理寺的人一起去抓捕暗中開設賭坊的罪犯, 為了保護現在的大理寺卿趙春生大人,被罪犯捅死了。
他應是娶了她,在他身邊的小姐,一定會幸福吧。
我真想讓他給我托個夢, 好問問他,小姐的抱負實現了嗎?
她,如今還繡花嗎?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