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刺繡師傅驚嘆于她的天賦,她很得意,卻又生出無盡的惶恐,生怕天賦被上蒼收走,淪落為仲永,泯然眾人。
于是她在晚上偷偷點著燈用功,她太虛偽了!
她之前明明也很討厭丹陽公主的,裝著裝著把自己的初心都忘了!
她既驕傲又自卑,她既慷慨又自私,她明明在意得要死,表面上卻能裝得波瀾不驚,我沒見過比她還要擰巴的人!
她要是這樣就算了。
后來她連禮義廉恥都忘了!
她都和裴韞玉斷了,還要自輕自賤同他攪和在一起,甚至有了孩子!
我千方百計勸她,她都不聽我的話。
我抱著侯夫人的牌位質問她,她做出這種事兒對得起侯夫人的在天之靈嗎?
侯夫人要知道捧在手心的掌珠墮落至此,黃泉之下還能安息嗎?
她哭得肝腸寸斷,一聲聲說對不起。
她終于流了那個野種。
我心里窩著一團火,我真恨她,我想,就算她再虔誠地繡菩薩也沒用。
菩薩才不會庇佑她。
上蒼賜給她美麗的容貌,尊貴的家世,琉璃般純凈善良的一顆心。她的倉里有米糧,囊里有金銀。她腹里有詩書,身上無疾病,心中無憂愁。
明明所有人都愛她,她卻偏偏把一切都給毀了!
我恨她,我更恨我自己放不下她。
我犯賤似的不厭其煩地規勸她,她要走的是溫良恭儉的那條路,我決不允許她沾上塵埃。
我犯不上傷心,我更加盡心地輔佐她,她的名聲已經這樣壞,我絕對不能允許更壞。總有一天,小姐會知道,我才是對她最好的人。
可是她死了。
我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或許是上蒼嫉妒她的美麗,把她帶走了。
太醫院的人來查探死因,有個剛入太醫院不久的年輕小太醫捂住嘴驚叫出聲。
他說,小姐他曾見過的。
前些日子,他照料的老太妃去世,他提著藥箱在芙蓉池哭泣時,曾有位好心姑娘寬慰他,要他切莫懷疑自己的醫術,要堅持去實現治病救人的抱負。
宮中后妃和太子妃的頭發要按宮規盤起,太子側妃及其余妃嬪沒資格盤發。
小姐也只有在沐浴時才會盤起頭發。
那位姑娘頭發并未完全盤起,小太醫以為大小姐是宮中哪位妃嬪的親眷。
他竟然說當時為大小姐診脈,發現她心有郁結,哪怕不出意外,也活不久了!
他簡直該死!
該死的狗奴才,他竟敢詛咒大小姐!
大小姐像一面波瀾不驚的湖,沒有情緒大起大落的時候,甚至臉上每天都掛著淺淺的笑,怎麼可能心有郁結呢?
明明是一場醉酒后的意外,怎麼成了蓄謀尋死呢?
可是皇后和太子偏偏信了,竟然沒有下令處死那個不安好心的太醫。
我絕不信小姐會那樣。
她絕不是為了情愛要死要活的姑娘,她自負得很,平常自視甚高,她什麼都不在乎。
她是那種寧愿天下人負她,也絕不負天下人的人。她總是只記得別人的好,卻忘了別人的壞。
她從不記恨任何人,她心胸比江面都寬闊。
怎麼會心有郁結?
我又想了很久,終于得出了結論。
定是她心里還念著裴韞玉。
她一難受時就會想起裴韞玉,和太子關系不好時,也會想起裴韞玉。
有次太子醉酒半夜來了她的屋子,不足一刻便倉皇離開。
我守夜被太子驚醒,他勒令我不許說出他曾經來過。
第二日我問小姐,昨夜可發生了什麼。
她臉色煞白,緊緊咬著嘴唇說,「昨夜我睡著了。」
那段時日她睡眠很不好,夜里要喝很多酒才能睡得著。
好像是從那日以后她便開始躲著太子了。
她總是點一種香,聞起來是雪松和紅山茶的味道。
是從前她和裴韞玉偷情時,請京城最好的制香時調制的。
她在香氣中沉沉睡去,有時睡夢里也會流著淚喃喃喊,「裴韞玉。」
我真是討厭這香!
這香一點起來,她夢到裴韞玉的次數就多了,這讓她那麼痛苦。
這香一點起來,我就想起那個冬天,她拋棄了尊嚴臉面又去和裴韞玉攪和在一起。
裴韞玉有什麼好,他根本是個賤人。
他是個殺人如麻的酷吏,他總在大理寺審訊打殺,害得小姐為他擔驚受怕。
以前小姐上山拜佛時,他連神殿都不敢進。
小姐擔心他煞氣太重,跪了九百九十九級臺階給他求下一串佛珠。
小姐對他這麼好,他渾然忘了。
裴將軍妻妾成群,還總是趁著酒醉鞭打裴韞玉。
那時小姐跟著丹陽公主常出入將軍府,不小心撞見過幾次。
裴韞玉無論被如何鞭笞都不曾流過淚,那時,在小姐心疼流淚時,卻也紅了眼眶。
他冷著臉的時候很兇,臉上一股壓不住的冷漠與戾氣,但在小姐面前,卻異常溫柔。
他總是笑瞇了眼睛,撫摸著小姐的腦袋夸她做得好。
他長小姐四歲,小姐卻很反常,從不管他叫哥哥。
她總是繡著花,突然忍不住傻笑起來。
她頭被丹陽公主砸破時,剃去了一塊頭發,常常哭泣不愿意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