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月余,便有一眾京差來往青石鎮誦念圣旨。
一判:三品大員魯政聲摘了頂戴,革職查辦。
二判:當地小吏魯春兒絞立決,不待秋后,即日行刑。
三判:魯家一族闔族流放,族中子弟為求自保,又吐露鄉人殺女惡行,一時牽連甚廣,人人自危。
再說魯春兒于菜市口行刑當日,不少閨中的婦人少女走上街頭,她們摘掉頭巾,攢聚觀禮,不光不懼怕,見那鮮血噴濺于白巾之上,還要在一旁大聲喝彩!
這事了了,又有一事。
因勇于舉報長官,由殿中侍御史升任百官巡檢使的新科狀元白玉菩,觀禮后重游故地,第一件事便是著人推了牌坊。
青石鎮共有牌坊兩座。
第一座橫額上寫:「一門貞烈」。
第二座橫額上寫:「玉潔冰清」。
整座牌坊全用大青石雕刻而成,氣勢非凡,技藝精湛,又有吳梅氏、葉江氏、溫錢氏、白閔氏一列列地下來,不知多少貞烈女子,血淋淋的創口彰在大石上,卻等世人褒獎,美譽天下。
然而不過三日,便被推成滿地磚礫,再無人瞧。
雖則如此。
建起牌坊的是男子。
推翻牌坊的,卻還是男子。
而那粉碎成墟的石碑甚至要人拉去郊外,送去給白大官人做墓。
眾人私下里議論,都說他家中三名女眷,墓都修得很大。
有那幾個好事的,便偷偷地跟去瞧熱鬧,卻見山明水秀中,三座高高地壘起的墳塋,中建一個不倫不類的草廬,上遮不了天,下蔽不了地。
只觀門口炊煙依依,衣衫飄拂,竟好似真住了人的。
這一日,又有一車碎石被拉往墳地,只見墓前一個清瘦頎長的人影,趁著天光,將那廢墟中的石頭,壘成了更高的墓碑。
這之后,他佇立良久,不過悄聲地一句:
「花花兒,你的心愿,我做到了。」
風吹過柳枝,將所有的秘密都藏進了風里。
31
數年光陰過去,不知換了幾度人間。
今秋早寒,九月未至,草上霜已翩然來矣。
素日冷清的青石鎮,不知何時來了一列陌生的長長車隊,插著同式樣的藍白小旗,形色匆匆地經行在石板路上。
不過晌午,便有個紅衫女子在白府大門徘徊。
見此處大門緊鎖,叩環積灰,她拉住路人便問:「老丈,這家人都哪去了?」
老人聞言搖頭:「此處早已荒棄,不住人了。」
女子疑惑:「我知道白家的男子做了京官,可還有兩名女眷........」
她一提女眷,老人便直擺手。
「不知,不知!」
一連問了數人,皆諱莫如深,匆匆地回避。
女子正站在原地茫然,身后卻傳來一聲呼喊。
「春華!」
女子應了聲,便走回車隊,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
「娘,你叫我?」
只見她著一身火紅利落的騎裝,在青石鎮,這大膽的顏色非新嫁娘不敢穿,可在她身上,卻顯得青春美貌,十分合宜。
車內還坐著個年長的老婦,見她凍得直哆嗦,便遞了個黃銅小壺過來。
「喝一口吧。」
那女子也不推拒,拿起壺就牛飲一口,頓時被嗆辣得連連咳嗽!
老婦人見了,頓時哈哈直笑,笑容里有勞苦人的滄桑,卻也透著質樸與慈愛。
她接過酒壺,沒有再飲,卻是嘆了口氣。
「回想將你救起的那一日,也是如此的酷寒哩。」
32
多年前,被浸入江心的那一日。
因那竹篾太過老舊,落水就散成了四片,我緊抓住一副殘篾,不知被江水裹挾去了多遠,這才被一對過江的老夫婦救起來。
這之后,我又病了許久,全賴兩位老人細心地照料,這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后來才知,我所在的船是一艘標船。
所謂「行標」,有陸路,也有水路,主要便是將南邊的貨物運到北方去,再將北方的貨物運到南方去。
因這對老夫婦膝下無子,他們便將我認作女兒。
而我無處可去,便跟著養父母跑馬走船,漸漸地將長發蓄起,人也變得粗糙起來。
跟著標隊的這麼幾年,我再也沒有守過姑子的戒律,早已吃上了肉,也喝上了酒。
可今日娘給的這壺,實在太烈了。
烈得像開水一樣,一條喉管恨不得都燒起來。
我被這辛辣的滋味嗆得不住咳嗽,不想叫娘笑話,便撩起了車簾透氣,無意間,竟看到一個熟悉而高瘦的身影,從白府門口煢煢而過。
「白.......」
那名字,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卻又咽回了嗓子里。
無他。
那個人并不會如此瘦,也絕不會穿那樣簡樸的衣衫,渾身上下連個配飾也無,甚至身后也無一個簇擁著他的仆人。
因此我只瞥了一眼,便放下了簾子。
33
因要向官府申請路引,車隊在青石鎮附近盤桓了幾日。
娘打點了小吏,便使我去找當地的縣令。
「春華,你原是這附近的,想必更好說話!」
天寒了,兩位老人身體愈加不好,我不想娘勞神,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這日我來到縣衙,卻被告知縣令與文書在十里外的花街吃酒,待小吏將我帶去,卻見兩旁秦樓妓館,俱是門戶緊閉,唯一大門軒敞的,只有面前酒樓。
我進了雅間,卻見兩頂烏紗帽摘在桌上,貼墻站著兩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衣衫都被扒得精光,俱是頭戴枷,腳鐐銬,站在原地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