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比烈火,情如枯木。」這便是他對我的評價。
我想他情到濃時,總是忘了我是個姑子。
一生囿于佛堂,和個泥塑的菩薩也沒什麼區別,雙腳都長在佛龕里。
走不了,也逃不開。
只為了與他的這一段,叫我之后回去觀里,帶點兒念想,便也不會那麼難熬。
他不知我到底有多自私。
只知我夜夜伴著月色而來。
又伴著夜盡而去。
18
夫人五十大壽,白玉菩為她搜羅了許多珍奇玩物,她卻并無絲毫開心。
只因春闈日近,他還在家中高枕安臥。
壽誕當日,附近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為壽星賀壽,趁眾人「拜生日」,我暫擱了經書,到燈火昏暗的廊下透氣。
正對著水流粼粼的假山水發呆,卻有人從身后緊緊抱地住了我。
我吃了一驚,低聲道:「玉菩,別鬧。」
卻聽對方喘著粗氣,也不說話,一手捂住我嘴,一手就將我往假山里拖!
我這才察覺不對,開始使勁兒地悶叫掙扎!
對方被耽擱了一陣子,急怒之下,便將我摁倒在地,撕扯罩衫,卻聽走廊那頭有人疾步而來:
「魯春兒,你做什麼!」
立時身上一輕,卻是白玉菩掀翻了那陌生男子,兩人正狠狠地扭打在一起!
再看那對我施暴的男子,果然正是魯春!
被比自己更高大的少年照臉扇了幾耳光,他面露驚恐,連連大叫:「白九,你焉敢打我?!」
「待我找了叔父告狀,定要將你滿門抄斬!」
「你盡管去!」
白玉菩冷道:「到時我便告訴諸長官,你族中那三個寡婦到底是怎麼死的!」
「白九!」
魯春兒聞言,又怕又怒,見漸漸地有人圍上來,眼仁隨即一轉:「我剛剛聽到這小姑子喚你玉菩,難不成,她竟是你相好?」
「可我已打聽過了,她是上了牌坊的寡婦!九哥兒,你就不怕我.....」
白玉菩見他得意,朝他面中又打了一拳,只打得鼻血如注也不松手:「怕什麼,盡管去說!端看他們是信你,還是信我!」
對方摸了一手血,終于被打怕了。
「好好好!你先放了我再說!」
見四周已圍了人,白玉菩將人松開,魯春兒隨即連滾帶爬地跑走,一面跑,一面放狠話:「白九,你夠狠!」
「有本事就仔細著,別被我抓住把柄!」
待他跑了,趕來的白夫人忙給我披衣安撫。
卻不知無人處。
白玉菩正與我暗暗地打著眉眼官司。
19
入夜,我照常去了祠堂。
一進門,卻被人拉去香案后,疾言厲色:「今日,你為何不大聲地呼我?」
「我怎可帶累你?」
聞言,白玉菩嘴唇翕動,想說些什麼,又頹然垂下肩膀:「罷了。」
「......你和我母親、我大姐,都是傻瓜。」
見對方神情黯淡,我心中愧疚,便問他為何來得那麼快,又那麼巧,卻聽他哀怨道:「我一直用眼睛覷你......冤家,你卻瞧也不瞧我。」
我語塞。
白玉菩望向虛空頂上的菩薩,忽然咬牙切齒:「我實在不明白。」
「魯春兒那種畜生,為何踩著自家姐妹往上爬,也能得意洋洋?」
「這世道向來如此。」
「不是!」搖曳的燈光下,少年的神情憤怒卻令人驚艷,「至少我不是!」
聞言,我輕輕道:「因此我才心愛你。」
「......我也心愛你。」
一番繾綣親近后,他對著我自言自語:「母親為我守寡二十年,大姐為我不愿改嫁,全族蒙受這一門二寡的榮光.....而我,卻深以為苦。」
「所以,那日讓我不要攔著白大姐,也是......」
「是。」
我本想嘲他幾句,但越想越是心驚:「難道,你遲遲不愿上京春闈,也是因為這個?」
「我不愿吃喝她們的血肉。」
對我,白玉菩倒也坦白:「可母親一直逼我.....花花兒,你要是我,該如何做?」
「我若是你,便去爭取。」
「如何爭取?」
「這世間,女子沒有前程,而男子卻有。」
白玉菩聽我這麼說,面露失望之色:「冤家,你也這麼說?我還以為你和母親不一樣呢!」
「是不一樣。」
我低聲道:「我恨這牌坊,卻又與她們不同。」
「若我是你,去到京師,定會想辦法推了它、揚了它,將它砸成一地腐朽的飛灰!」
對方聞言,頗為震驚:「即便上面有你的名字?」
「即便上面有我的名字!」
白玉菩許久沒作聲。
許久,見我胸膛還不住地起伏,他忽地伸手摸我光頭。
「花花兒,原來這才是你的心!」
「怎了?」
「想我堂堂男子,竟不如你一個小姑子!」
我苦澀笑道:「我也不過是說說。」
如白夫人、大姐和我,不都是心中苦悶,卻仍背負著牌坊日日地茍活著嗎?
見白玉菩神思不定,我連忙換了話頭:「那你呢?」
「若不入朝堂,最想做什麼呢?」
少年聽了,將雙臂往后一枕:「若不為功名,我倒想去北方看看。」
「去會一會北邊風沙,大漠孤煙;去跑一跑黃沙茫茫,無邊無際;去眺一眺風吹牛羊,夕陽染赤......」
他說的時候,一直拿眼睛覷我。
而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畢竟,靠我做夢都夢不到的地方,靠雙腳也永遠無法抵達。
20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深入白玉菩的內心。
卻帶有意外和恐懼地發現——
那竟是一顆赤子之心。
21
那日不久,白玉菩便決心上京赴考。
他準備好了行囊,在夫人連同仆役的喜極而泣中,乘上了去京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