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恐帶累了女師傅清名。」
4
作別了李師師一行,來到白府,我眼前仍不住地浮現那女子自苦的笑。
聽我報出佛號,白府仆役隨即畢恭畢敬地將我引入內宅,一路穿門過院,只見白府內置石植木、花鳥魚蟲,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甚有幾分山野意趣。
白夫人聽得傳報,早早地便帶著丫鬟等在亭中。
瞧我摘了頭巾,露出一張素凈面孔,她歡喜得連連拊掌:「瞧瞧宋家的,如今長高了,人也有了幾分模樣!」
老姑子體乏,早已去了客房,左右沒有外人,我隨即雙膝跪倒,以額觸地:
「還謝夫人救命之恩。」
白夫人見狀,連忙伸手來扶:「說的什麼話!」
「我與宋家也算有交情,不過將你當成自己的孩子看,怎的如此生分?」
話音未甫,旁邊一名小婦人親昵地笑道:「阿娘,你將她看作自己的孩子,那我呢?」
白夫人卻不看她,依舊牽住我手,顯然是故意的:「我子息不豐,前面的都走了,只這一兩個蠢的留在身邊!宋家的,你可切莫同我家大姐一樣,日日愚頑不靈,好似長不大.....」
聽她這麼說,我才想起白府確有個孀居的女兒,同我,同白夫人一樣,都是將名姓刻在牌坊上的寡婦。
雖說都是早年喪夫,可她看著與我不同,仍似閨中少女般天真活潑。
見母親不理人,大姐撒嬌個不住,白夫人隨即松了我,將她抱在手里一口一個心肝兒、娘的肉。
我正有些尷尬,卻見幾個仆役上前報信,皆是面露喜色。
「夫人,夫人!」
「九哥兒回來了!」
白夫人一聽,眼睛也紅了,女兒也不要了,當下扯著裙擺往外走:
「這個孽障!」
「他還知道回來!」
九哥兒?
我正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熟悉,俄而大風頓起,送進一陣凜冽濃郁的香風。
只聞喧嘩聲越來越近,一群人嘩啦啦地涌進內院,白府無論女仆小廝,此刻皆親親熱熱地簇擁在那人身側,顯然是發自真心的喜歡。
我想戴上頭巾,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數息之間,那繡文走馬的衣袂已近在眼前。
眼看就要碰面,我只得將一張臉埋進書本,佯裝正在讀經。
只是那人已走過了亭子,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仿佛從未見過尼姑似的,還特意地走近亭子里打招呼:「這位女師傅。」
聽我細若蚊蠅地應一聲,他嘴角嚼笑。
「你的書,拿倒了。」
5
九哥兒名白玉菩。
他本行三,因上頭夭了兩個兄弟,闔家都喚他白九。
聽人說,他天資穎悟,九歲中秀才,十三為舉人,更有過目不忘之能,但不知為何,之后便再不愿進學,反倒日日呼朋引伴,走馬狎妓......
幾年過后,竟成了個花中的浪子,紈绔的祖宗。
白夫人責也責過,杖也杖過,他卻依舊我行我素,那天又因玩笑于我,被母親罰到祠堂受誡。
我在簾內念經,他便在外跪著。
修長的脖頸彎著,宛若折頸的鶴。
待我念完經往外看,那人已枕著蒲團,在眉目低垂的泥像下睡得人事不省。
一個泥菩薩。
一個玉菩薩。
兩兩相對,相映生輝。
6
夫人憐我孤苦,便留我小住。
白日里我深居簡出,也只在傍晚前往小院,為她念上一段《無量壽經》。
大姐性情活潑,卻并不惹人討厭,母親聽經時,她便頭也不回地跑出去玩,待經念完了,又一溜煙地跑回來,對著母親撒嬌歪纏。
我本以為她便是這樣的習慣。
直到某天,白夫人歇得早,我從祠堂出來,卻見一名年輕男子匆匆地從對面的小院走出。
瞧他一身玄黑直綴,頭戴方巾,似是白家掌事。
可是外男,又怎麼能入內院?
我站在山石后,卻見大姐也跟著出了院子,臨別前,兩人唇吻相接,似一對交頸的鳥兒。
隨后,那男子便趁著夜色,悄然地離開了。
即便不通人事,我也知道白大姐逾了矩,本想直接告訴夫人,走到半路卻又覺得不妥,只得折回去問老姑子。
老姑子喜靜,因此獨居另一個客舍。
然而,待我進了門,卻遍尋不到人,只聽浮塵飄著一道細若游絲的唱腔。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每日里,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游戲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
沿著那荒腔走板的小調,我在墻角發現了個蜷曲的人影。
瞧她花白頭發,頭簪紅花,一副怪異的自憐之態,我忙將人扶出來:「師太,你怎了!」
「靜茹師太!」
無論我怎麼焦急地呼喚,老姑子卻依然故我,甚至唱著就要往外跑。
我忙喊了兩個婆子來幫忙,然而一向衰弱的老人卻似有著無窮的力氣,一個不慎,仍舊讓她沖去了大太陽下。
當著眾仆役的面,靜茹師太脫掉衣服,袒胸露乳,在院中轉來轉去地唱。
「他與咱,咱共他~~」
「兩下里,多牽掛~~」
望著她那含羞帶怯的面容,我這才明白了一件事。
.......她瘋了。
7
我本想將瘋了的老姑子送回庵里,白夫人心善,卻叫留在府里養幾天。
大夫來看過了,瞧她言辭顛倒,舉動荒誕,只說是老人常見的迷心之癥,無藥可醫,這之后或以思慮,或以驚恐而至癡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