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樞被革職查辦了。」
「啊?」消息猝不及防,我瞪大了眼睛,「前一陣子不是說,只外放嗎?」
尋白搖搖頭:「具體內情我不清楚,但是陛下前幾日發了大怒,下令將魏樞革職查辦,魏楊流放三千里。」
尋白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我的臉,一字一句道:
「你的仇人,就是魏家嗎?」
我不置可否。
他繼續開口,聲音有些低啞:「為了那個……程釋英?」
我神色一凝:「你……」
尋白道:「你當初說我不會掩飾,沒想到你也會有關心則亂的一天,陛下沒有注意,我卻看得分明。」
「他到底是什麼人?能讓你僅僅聽到名字就神色大變,你又愿意為他復仇,到這深宮搭上一生。」
我已掩蓋好眼中情緒,微微偏頭:「我不認識他,更與程家無關。」
尋白眼眸深深:「明明為他搭上了一生,卻怕東窗事發牽連于他,連承認都不敢。
「他到底為你做了什麼?」
7
他沒做什麼。
可是,與他的相識,是我來這人世一遭,唯一值得的事情。
我爹本是洛州知府,我娘性格剛烈,不許他納妾,但是我爹早就私養了不少外室。
我娘知道之后,卻把所有怒氣都發在我身上,認為都怪我是個女孩,才讓我爹不肯歸家,一顆心都投在外室上,表面上我是官家小姐,實則受到的打罵比府中下人還要多。
再后來,我爹在賑災時不慎落水而亡,我娘開始瘋瘋癲癲,日日罵我是喪門星,很快寡歡病逝。
于是,人人都說我是喪門星,克死爹娘。
我從因為自己不是男兒而痛苦變成了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是不是真的像他們所說的一樣,如果沒有我,他們都會快樂和幸福?
爹娘去世之后,我被送到了外祖家。
外祖父只是縣丞,這也是我娘雖不許我爹納妾卻不敢真的跟他翻臉的原因。
外祖從不管我,有時不慎生病,發熱難起,過了吃飯的時辰,等著我的便只有殘羹冷灶。
少女最美好的青蔥歲月,我都是在鄉野飄蕩度過的。
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游魂。
直到我遇見釋英。
程家當時也是世家大族,釋英是程家的芝蘭玉樹,初遇時,他在原野上縱情馳騁,錦衣打馬,風姿無雙。
釋英千金之子,本不該來這里的,只是他父親篤信佛門,在做了一個夢之后決心皈依,并選擇了這樣偏遠之地的一座佛寺。
我當時坐在溪邊扔石子,而他則來飲馬。
我一開始沒有看見他,直接投下去了一大塊石頭,濺起了一大片水花,直接濺濕了剛剛走過來的釋英的衣服下擺。
我驚慌地站起來連忙道歉,他卻笑道:「正好解了夏日的暑熱。」
再次見面,是在佛寺內。
我外祖母也虔心佛門,常去禮佛,我陪她去,再次見到了他。
一來二去地,我們熟悉起來。
他瀟灑、恣意,仿佛一輪太陽生生地闖進來。
那日,我們沿著初見的溪水走,他突然說道:「我覺得溪是很美的一個字,山間流動,不爭不搶、不喧鬧,更不染凡塵,是自由的魂靈。」
我停下了腳步。
我娘說我卑賤,遭人討厭,出生時,爹連名都沒有起,我配不上什麼高貴的名字,山野中的小溪,正好可以隨意地取來做名。
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的名字正是我卑微的符號。
但他看出了我的自卑、局促、惶恐與不安,以及這些年對于自己的否認與質疑,他通過一個名字告訴我,這都沒有什麼的,這很好。
「說起來,若你不嫌唐突,我倒是有個小字正適合你。」
「枕流。」
「溪水潺潺,枕流而眠。是多少人心念的自由與安逸。」
于是,從那時起,我變成了枕流,不再困于往日枷鎖而真正自由。
我模仿他寫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他說我天賦極高,若是個男兒,他第一公子的身份可要不保。
然后又道:「不過萬幸你是女郎,我求母親提親才不會被打斷腿。」
他是世家公子,我卻混跡鄉野,云泥之別,我只當他是玩笑。
可他死的那日,我方才知曉,他對我,向來都是真心。
程家本是炙手可熱的大族,卻因主司漕運這一肥缺而被李家、魏家和韓家三大族忌妒,三家聯手設計,讓程家在一次督管漕運時出了大問題,死了不少征工,民怨沸騰。
釋英的伯父自責,以死謝罪。程家有官職在身者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貶斥。
程家不是沒有查過此事,就算三家設計,程家主司,總有失察之責。而這三家又都是大族,事情就被輕輕地揭過了。
可釋英名動京城,文采見識都獲不少老臣盛贊,三家怕養虎為患,程家再起重翻舊事,就派人殺了他。
他死的那日,正是剛料理完京中事宜,千里迢迢地趕來見我。
家中突遭變故,他難掩疲憊,眼睛卻亮得在閃光。
「經過這些事情,我母親只想讓我娶心愛的女子,安穩度日。」
然后他察覺到了異常,把我藏了起來。
他明明是來告訴我母親同意我們婚事的喜訊的,卻在那一日徹底地與我生死相隔。
他們做得很干凈,兇手都是流竄的山匪,當場自戕,沒有任何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