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即奪過凌云手里的傘,跳上車幫孩子遮雨,并向凌云下令:
「山路難行,你跟車斷后。到了護國寺,我們在后門等候,你速去回稟我母妃,讓跟來的御醫候著,然后派人來接我們進去!」
凌云憂心忡忡地問我:「公主,護國寺乃祈福重地,他二人不過一介草民——」
「大膽!」我打斷凌云那套捧高踩低的話,語氣肅重,「我今日若置子民性命于不顧,那我每月于佛前祈福,豈非皆是空話?豈非喪了良心?」
我一把拉住凌云的腕子,驚雷乍起,我看到這些平常對我一派敬而冷漠的護衛,終于有了不一樣的神色。
「凌云,我不想讓你們寒心。」
他的神色從迷惘不解轉為堅定,最終幫我們推著車,一路回到了護國寺。
萬幸,緊趕慢趕,一輪金色晨光探進佛堂時,李大娘小兒子的命被保住了。
連向來清心定念的老方丈也滿面動容,夸贊我道:「靖安公主,救人一命,此乃大功德。公主積德行善,佛祖必會庇佑公主的。」
我去幫李大娘補救麥垛,天明時回來,已筋疲力盡了。
我倚在喜極而泣的李大娘肩頭,輕輕幫她抹掉眼淚。
「大娘,莫哭。事在人為。」
我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但我更愿在定數之前,放手一搏。
而如今,道阻且長,我剛登場。
5
那個月,我曬傷了雙臂和臉頰,被父皇知曉私自便裝出行,還罰我閉門思過,抄了厚厚一沓的《女誡》。
不知怎的,幼時抄《女誡》,雖聽母妃氣憤不已地說皆是歪理,但我在宮中養尊處優,并沒有深刻體會。
如此經風歷雨,反倒有了不一樣的感悟。
班昭十四歲嫁人,四十多年間,戰戰兢兢、早晚勞苦、辛勤不求回報,只是為了不被婆家掃地出門、不被夫君厭惡嫌棄。
洋洋灑灑七大章,上至皇后公主,下至民婦奴婢,無一不須遵從。
我母妃看不慣,幫我一起抄,邊抄邊罵:「靖安,你知道在謹遵《女誡》的這些家里,女人和狗的區別是什麼嗎?」
母妃每次出言豪放時,我都會大駭不已。
母妃總是如此,飽讀詩書但罵人成癮。
我幼時勸她言談文雅些,她不以為意:「當代大學生,素質不詳,遇強則強。面對這群綠茶和渣男,我只能口吐芬芳。」
所以現今習以為常,我只能摸摸她的臉頰,示意她聲音小一些:「我不知道,母妃請講。」
她湊近我,深惡痛絕:「區別就是,女人能聽得懂人話,但狗不能,所以他們只講給女人聽。」
我想起母妃的一些舊事。
那時我還很小,并不能完全明白。
譬如別的妃子都想著怎麼打扮自己、好吸引父皇時,她在寢宮里讀書、寫字、學制香。她尤其擅長算術,連父皇都常找她討教。
又譬如母妃最受寵的時候,皇后娘娘常來刁難,但母妃主動要了避子湯來,對旁人做夢都想要的皇子嗤之以鼻:
「教養得好,女兒也能給我養老送終。教養不好,兒子生了也是白生。」
這樣的灑脫,讓父皇深深為之著迷,六宮妃嬪艷羨不已,可母妃卻對我說道:
「你瞧,多有意思,男人就愛不愛他們的女人。你越不給他好臉,他越上頭,因為人性本貪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守著一個公主不再生子,還不糾纏圣上,自然能打消多方的惡意。
可根源并不是因為她害怕,反而是因她無所畏懼。
她不怕沒生皇子就不得善終,她常常相信,皇兄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所以我打心底愛重我的母妃。
如同我仰慕衛凌霄一般。
因為她們同樣地敬我、重我、信我。
看著母妃對現下的景況萬分厭惡的神情,我伸手撫摸過《女誡》的每一個字。
我最后對母妃悠悠說道:「既然要得到皇兄們能得到的一切,自然也包括皇位。」
我不必去看母妃的神色,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的這句話。
而那個月,除了救活了李大娘的小兒子,還有一樁喜事,也讓我頗有盼頭。
漠北八百里加急,傳來了衛凌霄大捷、即刻班師回朝的消息。
探聽之下,我才知道,她居然越過國境,搶了雪漠國的雪域七城。
聽聞此消息時,我先是長舒一口氣,慶幸她還活著。
但很快,我便蹙了眉頭。
觀月國常年征戰四方,內里空虛尚不能自給,豈敢再掠奪他國城池。
所以在衛凌霄還朝述職的那天,我派人將她請來后宮議事。
孟冬初雪,我在聽雨閣為她擺宴。
雪白的宮道上,墨綠松柏掩映,她穿一身銀甲朱衣,宛若大漠長河上的一輪紅日。
一眼望去,只看得到衛凌霄,再看不見其他。
6
衛凌霄大步流星地踏上閣樓,近一年未見,她清瘦了許多。
獨眼清明如舊,人也一身寒氣,讓人不敢親近。
「靖安公主,許久不見。」她向我行禮,甲胄撞地,發出沉重的響聲。
自上而下看去,我才注意到她后脖頸有一道暗疤。
拇指粗,蔓延進里衣,不知是多長的一道刀傷。
我的心瞬間如針刺,狠狠絞痛了一下。
我有許多話想對她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