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凌霄的臉在我腦海中閃過。
斯人若驕陽,照得清我的眼前路。
所以我對母妃說:「世上大多數事,都是不如人意的。我只愿這許多的不如意中,至少我是清醒地盡力過的。」
母妃的身子明顯一僵。
她復述了我的話:「至少清醒地盡力過。」
母妃伸手揉了揉我的額發,我極少見她這種笑容。
溫柔中透著豁達,仿佛撥開迷霧見到了天光:「我穿書到現在,都像困在夢中,一切無解。我不知道該做什麼,稀里糊涂地待了這十幾年。」
她自嘲一笑:「我以為和爛俗套路一樣,搶到一個男人的喜歡,我就能完成任務回去。但我現在還困在這里,可見不是這樣的。」
我滿面迷茫,問母妃在說什麼。
母妃搖搖頭,竟有幾分喜極而泣:「是我格局小了。靖安,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母妃會為你鋪路的。」
我握住母妃的手,這是我頭一次想站在她的身前,反過來護佑她。
「母妃,你為了我,已經做了許多出格的事。綺錦有句話說得是對的,你無心害人,可后宮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我們的如愿,就是在刺他們的心。事至如今,反而該沉下心來。」
母妃賞識一笑,親手為我斟了杯茶。
「知道熹妃剛回宮時,我最愛她說的哪句話嗎?」
母妃于私下里,愛給我說書聽。
她說有本書叫《鈕祜祿氏錯付傳》極有趣,在我漸漸知曉事理后,用膳或洗漱時,她都會講給我聽。
見我思索無果,母妃悠然說道:「那就別怪本宮,不顧昔日里的姐妹情分。」
我了然一笑,讓綺錦拿黃歷書來。
窗外風雪漸盛了,我翻動書頁,在暖黃的宮燈下,向母妃指了指秋收的日子。
「那就別怪靖安,不顧昔日里的兄妹情分。」
4
皇兄們可以想出宮就出宮,但我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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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直言,只能以去城外護國寺祈福為由,在我母妃的掩護下,趁機出宮去做我想做的事。
護國寺每月都有布棚施粥的日子,我起初還在寺院里,與小僧們一同盛粥舀飯,后來我以院中擁擠為由,開始在寺院外也布施。
我的目的,是走到田壟去。
第一次見麥苗時,我天真地折下一根,便往嘴里喂。
種田的李大娘笑出聲,忙不迭從我嘴里搶出來。
「靖安公主,這麥子要變成吃食,可還要經數道工序。如此生嚼,絕不會是公主平日在宮里吃到的滋味。」
月月初一、十五出城祈福,我終于在虛活到十五歲的這一年,親眼見到青綠的麥苗如何轉黃成熟,再如何被農戶們用鐮刀收割,以及磨成粉面,最后制成得以下咽的面食。
與我交好的李大娘家,兩個兒子正好跟隨衛凌霄上了戰場。
獨留一個久臥病榻的幼子,我實在不忍心,換了便裝,得空便去她家,幫她磨面粉。
李大娘惶恐,怕傷了我的千金之軀。
我扶她起身:「說要為百姓謀安居樂業的人,一個個住在門墻高高的深院里,鐘鳴鼎食,一頓飯就能扔掉一馬車的珍饈,我心實在有愧。」
烈日炎炎,我的手臂被曬成了紫紅色,但我仍舊不愿停下牽驢子的腳步。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夜里回護國寺廂房,母妃心疼地幫我涂抹曬傷膏藥,我自顧自念叨著這首詩。
「這些詩文,我們四五歲時便熟背了。可熟背只是為了在父皇面前邀賞,攀比誰更會背書,從沒人想過,數十個字里,是萬萬農戶一生的艱苦。」
窗外驀地風雨大作,想起李大娘的麥垛子,我皺了眉,換上便裝就要走。
母妃擔心,派了個護衛跟著我。
護衛叫「凌云」,不僅名字像,一雙眼也很像衛凌霄。
我強迫自己不要總想起她。
一封封書信寄出,皆是胡思亂想。
擾她,更擾我自己的心。
凌云為我撐傘,我不愿看他的眼睛,便說道:「仔細看路。等會兒到了李大娘家,你去看著她的小兒子。這樣的大雨,她家房頂又多處漏水,怕那孩子病情加重。」
可當我們急忙趕到時,還是晚了一步。
麥垛子散了,雨水淋了個透。
小兒子淋了雨,咳得氣若游絲。
我們到時,李大娘剛把驢子套上架子車,要抱兒子去尋郎中。
她看見我的一瞬,原本堅如磐石的婦人,驀地痛哭流涕。
李大娘總對著我說,她身份卑賤,站在我身邊,是最下等的草芥。
可她那般說著,卻從不退縮抹淚。
丈夫早亡,她拉扯大三個孩子,兩個去當兵,她便一個人承擔下四口人的田地。
秋收時節,一寸光陰一寸金,她不眠不休地忙農活,一個人撐起一個家的天,在我眼里,這份堅韌英勇不亞于衛凌霄。
而自我給李大娘下密令,說我要借她遠方親戚的名頭,微服私訪后,她也從沒向我求過任何賞賜。
哪怕家里藏著個公主,她依然專注于她的活計,不卑不亢。
可這根弦日日緊繃,總有撐不住的時候。
她跪倒在我面前,滿目絕望:「公主……」
這般脊梁如勁松的人,說不出來求人的話,我忙拉她起身:「大娘,你駕車,我抱著三郎,不敢再耽擱了,我給你指路,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