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靠著床帷,見我進來,笑了:「嘉榮,你來啦?」
「皇上,臣妾是德妃。」
他渾濁不清的眼眸暗淡了一瞬,又恢復了清明。
「是了,你是德妃。」
那只麻雀紙鳶被他撫摸了無數遍,粘連箏骨的地方都泛起了白邊。
若不是我日日浸染,怕是早就損壞了。
可他依舊一遍遍地撫摸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德妃。」
「嗯?」
「你說嘉榮那個孩子若是生下來,是像朕多些,還是像嘉榮多些?」
我一時無語,斟酌了半天:「……想必,會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
他微笑著點點頭:「朕的孩子自然是好的。」
半晌后又神色劇變。
「可若是旁人的孩子,那便是冤孽,德妃,你說是不是?」
我僵硬地吐出詞句:「皇后娘娘的孩子,只會是您的。」
他搖搖頭:
「那可不一定。
「若不是嫁給了朕,她便會嫁與裴松。
「朕的嘉榮從來都是這般惹人疼愛,即便是成為了朕的皇后,依舊有人對她覬覦不已。」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變得冰冷。
即便是到了這時候,他還在懷疑嘉榮。
「若不是因為裴松,嘉榮便不會死,都是裴松的錯,朕一定會殺了他……」
看著他喃喃自語的模樣,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得加大藥量了。
12趕在元戈下旨賜死裴松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承德殿。
不過這次我沒有帶紙鳶。
我扶起昏睡的元戈,喂他喝藥。
他卻在下一瞬,睜開了眼。
「德妃?」
我面不改色地拿起藥碗,遞到他唇邊: 「皇上,該喝藥了。」
他垂眸不言,一口飲盡。
「藥里有毒對不對?」
藥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瓷片四濺。
「皇上何出此言?」我道。
他笑了笑: 「德妃,你便這麼希望朕死嗎?是因為裴松?還是因為嘉榮?」
「因為你的一意孤行和虛偽。」
我盯著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回答。
「其實明元七年你就已經知曉嘉榮身死,卻未曾去將她的骨灰接回,甚至沒有出兵討伐月氏。
「究竟為什麼呢?因為你還遺留有一腔妒意,你又不愿在這用嘉榮換來的太平盛世下再起兵戈。所以,你將嘉榮的骨灰遺留在外三十年,直至今日才接回。」
他眼底薄薄的悲涼浮現出來,帶著些許不甘和心虛。
「是她與裴松糾纏不清,朕才會如此,這一切都怪裴松!
「你知道那日在御花園,裴松與嘉嫣有多像曾經的嘉榮與朕嗎?朕一眼就瞧出裴松那廝,還心存不軌!」
我冷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嘉榮在嫁給你之前,二人的確有些情意。可她是我見 過最清明豁達的女子,既嫁與了你便再沒有生出過旁的 心思來。而裴松也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為朝廷效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從來都只是你。
「你說嘉榮不贊成出征是因為不愿裴松涉險,那你呢? 朝中那麼多武將,你偏偏選中了裴松,難道不是因為自己的一腔妒意嗎?
「前塵往事不可追,我只知道嘉榮是一心一意待你的, 你卻將她棄如敝屣。嘉榮沒有錯,裴松沒有錯,二小姐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
「真正有錯的人是你,該死的也是你!」
男人總是這樣,慣會為自己找借口。
只要疑心自己心愛之人移情,便會一條一條地給她安罪名。
而自己卻從不需要守身如玉。
嘉榮故去的三十年里,他一邊故作深情地緬懷,一邊又三宮六院地寵幸。
嘉榮骨枯黃土,他倒是夜夜洞房花燭。
當真是可笑至極。
他神色一震,嘔出一口血來。
「帝王死后,會有仵作驗尸,德妃,你真以為你躲得過嗎?」
我撫掌大笑: 「我為何要躲?」
「畢竟,我是真的沒有下毒呀。」
他聞言一窒,下一瞬,口中噴出血來,一大片一大片地染在錦被上,就像是嘉榮小產那日一樣。
他終是沒了呼吸。
我低頭,地上的碎瓷碗底還殘留著幾滴藥。
這藥我的確沒下毒,只是添了些活血化瘀的藥。
太醫開藥時也是有這味藥的,便是驗尸,也查不出什麼。
我搖搖頭,有些惋惜。
只可惜沒能讓他死得更痛苦些。
12
明元三十六年,元帝駕崩。
皇六子元澈登基,其母月妃尊為太后。
裴松受封鎮北侯,繼續鎮守邊關。
我自請出宮修行的那天,月妃來挽留我。
「如今我已然是太后,宮中便是我們兩姐妹的天下了,你還出去做什麼?」
她是個溫柔和婉的性子,又與我要好,便十分不舍。
我掐了把她的胳膊: 「你自己被兒子困在宮中也就罷了,還不許我出去瀟灑快活啦?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神色暗淡了一瞬,點頭稱是。
「宮外的確是比宮里要快活,你且去吧,若有什麼缺的,便只管派人尋我。」
其實哪有什麼缺的呢?
宮外的臨泉寺人跡罕見,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出宮三月后,我也小小地放了一場火。
月妃福至心靈,替我發了喪。
宮中的德太妃死在了那場火了,而活下來的,只有鶯兒。
離了京城,我去了江南。
嘉榮曾說過,若是不做皇后,她便想去江南。
如今,我也該替她活一場。
我松了發髻,梳成少女模樣。
大街上的人瞧著我議論紛紛,從沒見過五十歲的老姑娘。
只有一個小姑娘笑瞇瞇地瞧著我。
「阿嬤,你的頭花真好看。」
我心中歡喜,掏出包袱里的紙鳶遞給她。
她捏著那只麻雀狀的紙鳶,笑得見牙不見眼。
「娘,你看!我就說阿嬤會把紙鳶送給我吧?」
街角處一個婦人探出頭來,露出一張明媚嬌俏的臉。
就像是,剛進宮那年的嘉榮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