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抗言直諫的,有冒犯天顏的,有為萬民請命的。
他們從黎民萬眾中來,帶著罪孽又沉重的使命來與帝王談判。
有的成功,有的失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不過都是后人眼里的一樁笑談。
但我卻會永遠記得。
記得那個為變法而死、至死也不肯再跪的謝瑛。
但數年后,有個異鄉人在宮門前拉住我,問這臺階怎麼是這個顏色時——
我卻潸然淚下,哽咽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朱色,從來不是帝王的袞衣色,而是臣子們的血色。
謝瑛的血,為那百道朱階又添了新色。
28、
謝瑛為我找好了生的后路。
但被皇帝攔下來了。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已顯懷的肚子。
「謝卿的遺孀,總得要人體恤照顧吧。」
「便……賜婚與林卿吧。」皇帝手上的另一把刀林誠之黑了臉。
見到他的時候,他囁嚅著不敢看我,期期艾艾。
「謝夫人,對不住。」
而我想起謝瑛臨走時說的話,忍淚接了圣旨。
我不能死。
我肚子里還有這個孩子。
我要為謝瑛生下他的孩子。
我同林誠之約法三章,做了表面夫妻。
我們都知道,這是龍椅上那位最想看到的局面。
但在那年的秋天,我忽然很想去謝瑛的家鄉看看。
番外
謝瑛這個名字,聽起來是豐神卓犖。
料誰來猜,都會猜這是金玉堆里蘊養出來的人物。
是滾滾紅塵里的鴻軒鳳翥,是合該令人傲氣的鮮衣怒馬。
但他卻出生在揚州城這座沉靜而文氣氤氳的小城。
這年的揚州城,舉行著一場盛大的葬禮。
我走在青石板巷子里,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
水榭樓上,有中阮聲斷斷續續。
但更遠的地方,卻是傳來嗩吶的連綿哀聲。
我朝那里走去,想看看是哪家在下葬。
待走近時,卻看見路人身上都披著小片麻布。
他們抹著眼淚,小聲抽泣。
我想,大約是附近的哪個善人死了。
所以他們這樣傷心。
結果卻在走近之時聽見了謝瑛的名字。
我渾身一顫。
抬起頭一看,佇立在街道的白玉牌坊上有三個大字。
狀元里。
這個狀元,是謝瑛的狀元。
不知帶著怎樣的心情,我走進了那一片哀色里。
靈堂前,百姓對著謝瑛的衣冠拜了又拜。
他們神情里的傷心不似作偽,有頑童想要跑走,還被父母抓過來叩了幾個頭。
他們流著淚說:「這是謝大人。」
「這是為我們而死的謝大人。」
旁邊有個幼童看著,很是好奇,抬頭問旁邊的老者。
「爺爺,這個謝大人是誰呀?」
老人捻著花白的胡須,微微瞇起雙眼,似乎還在回憶久遠的回憶。
他寬大的掌心撫了撫幼童的發旋。
「謝大人,是我們揚州城的孩子。」
「他不能說話,卻為我們說了許多的話。」
「那他怎麼科舉的呀?」
幼童天真的話語直戳人心里的痛處。
但老人沉吟了下,緩緩開口:
「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
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終于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謝瑛是個啞巴。
啞巴怎麼能科舉呢?
他這一路,從童子試到鄉試會試,背后都是有人在幫他。
他是江南路十三州所有百姓與官僚一次微不足道的反抗。
萬民托舉他迎風而上,而他終在登頂時力挽狂瀾。
那年他傷痕累累地從宮門里扔出來,是否也曾在泥濘中仰望這樣的光。
皇帝厭棄的不是啞巴。
是試圖變革求新的民眾。
謝瑛代他們身受萬苦,而他們都知道。
那張訴說變法之苦的萬民血書,不過又是上位者的一個游戲而已。
但民眾們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肯為他們說話的人死了。
死后,甚至沒有人為他辦一場葬禮。
所以在揚州城這個靜謐的地方,他們掛起白幡,為他吹奏哀樂。
只是期望有一天謝瑛靈魂返鄉的時候。
能聽到屬于他們的聲音。
……
走出靈堂之后。
我低頭望了望肚子。
莫名想起了謝瑛。
謝瑛一直堅持的東西,還沒有完成。
父親說,前路千難萬難,變法之業更是難如登天。
我想。
一代人無法完成的事情。
那就兩代人。
腹中的孩子,我給她取名為鶴。
愿她沖天為鶴,終有一日飛上九霄。
能解萬民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