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飛快地打著手語。
「你們快走。」
「這里不安全,不要管我,快走!」
老方皺起了眉:「你這小子,瘋了不成?」
「我們現在走,你怎麼辦?」
謝瑛抿唇,手中遲疑著打出一句話。
「這是圣上我為設下的局。」
「什麼?」
「他想要我死。」
我皺起了眉:「圣上怎麼會想要你的命?」
謝瑛打手語道:「昨天晚上他已經和我交鋒過了,他想放棄變法。」
他抿唇:「我沒同意。」
「圣上想放棄變法?」
我感到很不解。
這樣涉及民生社稷的事,皇帝怎麼會突然放棄呢?
「是他發現自己私庫里的進益遠不如前了,還是那些貪官巨腐們終于跳出來施壓了?」父親冷哼了一聲。
謝瑛沒有說話。
父親沉聲道:「變法涉及國之根本,是善事不錯,只是你料錯了一件事。」
他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身為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他根本不是真心想要變法的。」
「他才是天下最大的貪官。」
「當你除了先頭的弊病,替他扳倒擁兵自重的大臣,他的目的便已經達到了。」
「后面的那些有助于國計民生的良策,便再沒有用處了。」
父親睜開眼,眼中精光矍鑠。
「所以,他要殺你——我說得可對?」
謝瑛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謝瑛,從你十三歲時我就知道你。當時你雄心壯志,立下要變法的誓言,但卻鋒芒畢露,被人毒啞了嗓子。」
「當年我勸姝姝不要喜歡上你,是怕她被卷進了政治漩渦里,誰知兜兜轉轉你還是成為了我女婿,如今我再問你一句——」
父親周身的氣勢陡然一肅。
「初心可改?夙愿可變?」
謝瑛沒有打手語。
他用啞聲緩緩道出幾個字。
「雖身死,猶報國。」
「老夫要你這句話便足夠矣!」父親拔出隨身佩劍,仰天長笑。
「老方,可在?」
「將軍,我在。」老方也笑著抽出劍來。
遠方烽煙四起,有精甲衛士帶著寒光利劍圍成一圈,從四周逼近。
父親用力驅策了下馬,如利箭般朝遠處竄去。
山林里回蕩著他激蕩的聲音。
「五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國求報,則以身殉之矣!」
25、
父親從重圍之中撕出一個口子。
老方帶著我和謝瑛朝那個口子全力奔去。
待沖破了防線,外圍還有幾個散兵,與老方纏斗。
打斗間,我們的兩匹馬重傷,嘶鳴著躺倒在地。
老方一劍殺了最后一個兵士,將馬讓給了我和謝瑛。
「你們走!」
我皺起眉,緊緊攥住他血色浸染的袖子。
「老方,你跟我們一起走。」
老方笑了下,狠狠擦了把臉上血水。
「我無妻無子,孤家寡人一個,你們走。」
我看著他臉上的傷痕,顫聲道:「方叔父,我想起來了,幼時是你護送我入京,才無法護著瀕死的叔母……」
「我欠你一條命。你丟下我,和謝瑛走吧。」
「你那時候還小呢。」老方說,「你叔母臨終時說,不怪我。」
他笑了下:「等會到了黃泉路上,說不定她還在等著我呢。」
他看向謝瑛:「方才來的路上,將軍說有幾句話要帶給你。」
「我齊朝,內有胥吏之害,外有異族虎視眈眈,早已不是那個海清河晏的盛世了。」
「武將的兵器,用來捍衛國土,震懾宵小。」
「但文人的筆桿子,是最后一把刀。」
他拍拍謝瑛的后背。
「愿你能用好這把刀。」
26、
但最后的最后,變法無疾而終。
因為個人終究是與皇權相斗的。
當皇帝將重傷的父親抬到謝瑛面前。
他意味不明地說:「謝瑛,鎮國將軍如今還生死不明呢。」
「你的選擇,決定了他是否能醒過來。」
謝瑛沒有說話。
當皇帝將支持變法的官員一個又一個的安上罪名放進詔獄。
官員的家屬哭嚎著來求謝瑛。
謝瑛沒有說話。
當堅持守舊的林誠之上臺,將所有變法的良策又駁回。
變法的半邊基業毀之一旦。
謝瑛沒有說話。
但當皇帝將變法過度后的百姓血書呈在他面前的時候。
謝瑛終于動了。
他病倒了。
再好的良策,沒有好的地方執行,也會從安民走向擾民。
謝瑛無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為變成他人手中的一把刀。
但皇帝還覺得不夠。
他要謝瑛徹底地從這世上消失。
因為他的光芒太盛,已阻擋到他為君者的威嚴了。
我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到一個事實。
——變法的人是要死的。
天還沒亮的時候,人不能走到很遠。
當一個王朝被黑暗腐朽籠罩,撕開黑暗放出光的那個人,是罪人。
在永平五年的齊朝,這個罪人是謝瑛。
天還沒亮,他卻走了很遠。
最后做好決定的時候。
謝瑛摸了摸我的臉,沒說話。
他的手語第一次那麼緩慢,打得很艱難。
卻又很堅定。
他說:「你走。」
27、
晨光熹微的時候。
謝瑛走上了宮門前百里長階。
迎著百丈陽光。
他的脊背挺直,像文人畫里的不卑不亢的竹。
將烏紗官帽放在地上,朝皇帝一叩首。
這一叩。
他是君,他是臣。
他們不再是曾經并肩而行的友人。
我記得齊國宮門前有百道朱色長階,在陽光下會泛起粼粼的光。
幼時父親牽著我的手從宮門前走過時,曾指著長階給我看。
他說從古至今這長階上跪死過無數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