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有奇怪的屋舍,筆直入天。
喧囂的馬車亦是奇形怪狀。
分明不見駿馬,卻飛快地疾馳而過。
夢中有人喊得聲嘶力竭:「不要忘記你來自哪里,春枝。」
每每聽她喊,我便揪心地疼。
說來也是怪異。
同蕭景在一起后,我便極少做這夢,夢中景象也漸漸模糊不清。
直到半月前同他分開,我又開始頻繁入夢。
夢中那人說:「春枝,勇敢點。」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家。」
嗓音熟悉,溫柔而堅定。
可我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是太子乳娘之女,宋春枝。
生于江南,長于東宮,從未踏出過大魏國土一步。
我還能來自哪里?
還能是誰?
6天光大亮時,有侍從來宣:蕭景要見我。
房中,蕭景不在。
紫檀架上的玉碟中擺滿紅棗。
喜床上落紅點點,鴛被散亂,昭示昨夜的荒唐。
「春枝,對吧?」
屏風后,盧月瑤緩步而出。
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輕紗。
她似笑非笑。
「殿下說你很會服侍人,我想著不能教你埋沒在柴房,應當調到身邊來才是。」
我沉默半晌,最后不得不輕聲道謝:「謝太子妃恩典。」
「方才被殿下折騰一夜,本宮有些疲乏,便由你替本宮清洗吧。」
她背對著我半褪衣衫,白皙的皮膚上梅花點點。
「當奴才的,最重要的便是認清自己的身份。
「否則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說對吧,春枝?」
眼前又酸又熱。
我啞著聲音回答: 「是。」
「哭了?」
她轉身盯著我紅腫的雙眼,恨恨將我推倒在地。
「你這種低賤之人也配為殿下掉眼淚?」
擦破之處火辣辣地疼,許是鬧出的動靜太大。
蕭景猛地推開房門:「瑤瑤,怎麼了?」
他看也未看我一眼。
三步作兩步趕到她身側,冷聲下令: 「沖撞孤的太子妃,來人,將她拉出去賜二十大板。」
面前人眉眼俊朗依舊。
我卻覺得分外陌生。
惡心感驀地涌入喉間,我忍不住彎腰干嘔幾聲。
蕭景這才注意到我,神色帶著訝異: 「枝枝?你為何在此?」
「殿下還是先宣太醫為好。」
盧月瑤緊盯著我的小腹,神色漸冷。
「你的枝枝,怕是有喜了。」
7蕭景無數次同我說:「枝枝,為孤生個孩子。」
可我知道,皇家子嗣,何其重要,豈是我能誕下的?
所以每次歡好過后,我總是自覺地服用避子湯。
有次碰巧被蕭景瞧見,他大發雷霆:「避子湯何其傷身?」
瓷碗摔碎在地,四分五裂。
我攥緊手,笑著說道: 「可皇后不會允許。殿下,若是懷上再打掉,那太疼了。」
他抱住我,指尖幾不可見地顫抖著:
「孤的枝枝受苦了。
「你身子骨本就弱,別再喝這湯。若傷及身體,孤會心疼。
「若你有孕,正巧用作孤抬你進東宮的由頭。枝枝聽話,嗯?」
我本是不相信的。
我同他,云泥之別。
可前幾日,陳家的浪蕩子來東宮尋蕭景,不小心與我撞了滿懷。
他趁機在我懷中捏了一把,笑得流里流氣。
「殿下的生活真是滋潤得令人艷羨。
「喂,你叫什麼名字?」
蕭景從我身后出來,滿面怒容,提著劍當場斬去了他的雙手。
而后將我護在懷中:「枝枝,別怕。」
從此,整個東宮便將我視作半個主子看待。
「有孤護著你和孩子,你怕什麼?你若再喝,往后孤便不理你了。」
蕭景故作生氣,軟硬兼施。
我只好聽從他的話,不再服用避子湯。
他說: 「枝枝乖,孤會努力,委屈你再忍一忍,孤一定教你風光嫁入東宮。」
說這話時,日光從身后散來。
襯得他如玉的臉龐隱隱發光。
一如現在。
蕭景垂下眼睫,開口說的卻是: 「枝枝,這個孩子不能要。」
8按照禮數,大婚的第二日應當回門。
盧月瑤不依。
她語氣尖銳: 「殿下真是好本事,是要讓臣妾帶著別人有孕的消息回侯府嗎?」
侯府里,她的阿兄從遠在萬里之外的邊關趕回,正等著他們。
蕭景閉了閉眼。
良久,喉頭輕滾:「來人,賜墮子湯。」
我猛然回神,四肢卻早被下人們死死摁住。
蕭景掐著我的下巴,眼里倒映著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我崩潰搖頭: 「是你說會護著我的,蕭景,你說會護著我和孩子的。」
他卻說: 「孤的孩子,還輪不到你生。」
墮子湯滾燙,燙得我渾身發疼。
身下血流不止。
盧月瑤用腳尖踢了踢我的腿: 「真是晦氣,別死在我和殿下的新房里了。」
她命人將我丟出房外: 「從此往后,我們之間一筆勾銷。」
「若沒活下來,便怨你自己命不好吧。」
數九寒冬,外面的雪已落了一尺厚。
梅花在身下散開,暈開艷色。
東宮人盡皆知,太子沖冠一怒為紅顏,不顧年少情誼,親手灌宋春枝喝下墮子湯。
從前他們說,往后春枝姐便是東宮的半個主子了,勞煩春枝姐照看我們點。
如今他們說,不過是個被玩爛的通房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笑死人了。
我在雪地中暈了過去,對此一概不知。
后半夜,我開始發高燒。
稀里糊涂間,聽見蕭景不停地說: 「誰欺負孤的枝枝,孤便要誰好看。
」
我開始是不信的。
他說多了,我便信了。
可他騙我。
9夢里,我又回到那個奇怪的場景。
夜幕降臨,城市的燈光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