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真有幾分信她是前清的格格了。
因此,即便她年紀已經不小,但還是吃香得緊。
從醉香樓開門迎客,她屋子就沒空的時候,最多的時候,一天掛十幾鋪,晚上還能掛上住客。
我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兒,叫人死了的心都有了。她每日面色上都透出絕望來,可眼神卻一日比一日地堅定。
不賣鋪的時候,她就和我們閑聊。她再也不是剛來的時候那副眼高于頂的樣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有時覺得,她看我們的眼神甚至是悲憫的。
她問的盡是些難回答的問題。媽媽養了多少打手,多少錢能贖身,這邊兒巡捕房管不管事。
我知道她是想跑。
「打手倒是沒養太多,四個,盡是阿海的親戚兄弟。但是,小宛,這不是別的地方呀,這是粉蝶胡同。」
全城的青樓妓館幾乎都在這里了。
「你現在出了醉香樓的門,走不出幾十步,就會有其他館子的人把你押回來,到時候只怕又是一頓毒打……你走不出粉蝶胡同的。
「贖身要五百銀圓,如果是紙票子,數兒要再加。
「去年有個姑娘攢夠了五百銀圓交給媽媽贖身,媽媽吞了她的錢,就不認這檔子事,叫她繼續做事。」
小宛惶恐地問我她的結局:「后來呢?就沒人主持公道嗎?」
「她哭了一通,當天夜里就在自己房里吊死了。」
我想起那姐妹吊在房梁上悠來蕩去的模樣,涎水淌了滿地。我們見了都又怕又傷心,總覺得她的今日就是我們的來日。
而媽媽泄憤一般往她的尸身上抽了十幾鞭子。
因為我們只憑自己根本不可能攢出五百銀圓,她一定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從客人那撬了銀財。
她這麼有手段,卻就這麼死了,媽媽嫌她不能活下去賺錢。
我晃晃腦袋,不再想這個姐妹。
「如果是外客替你贖身,會好些。我剛來那年,趕上一個姑娘被一個隊官看上,八百銀圓帶走了人。
「至于巡捕房,你別太相信巡捕房。上至縣太爺下至巡捕房,個個都收了花捐,沒人會管你的。」
她好像是發了狠,一咬牙:「那我就一把火燒了醉香樓……」
「有人這麼干過。」
她一怔。
「有人這麼干過。」我戳破她的幻想,我猜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冷漠,「火根本沒來得及燒起來就被發現澆滅了。因為誰都不承認縱了火,最后大家都被打了個半死,整整三天,誰都沒飯吃,可還是得接客。
「有個姐妹兒餓得腦袋昏,下樓的時候一腳踩空,摔成了癱子,就被賣到下處去了,誰也不知道她什麼下場,現在還活著沒有。
「還有個姐妹兒,碰上的客力氣重,又餓了太久,被活生生在床上折騰死。當時她就住我隔壁,那會兒我沒掛客,聽著她哀號最后咽的氣兒。
「那客是土匪,不好打發,弄死了人還說姑娘不扛折騰,給他找晦氣。
「最后媽媽賠了錢才擺平。媽媽嫌那姑娘讓她賠了錢,尋了買主配了陰婚給賣了。
「賣走的時候,連衣裳都沒給穿一件兒,光著走的。」
小宛下意識往我隔壁的房間看去,那里如今已經掛上了別人的牌子。
她的眼中浮現出真實的絕望。
「那場火之后,誰都沒好下場,至今大家都咬牙恨那個放火的,就是實在不知道是誰。
「火沒那麼容易蔓延,得有油。桐油菜油什麼油都行,但根本搞不到,所以火注定燒不起來。
「當初你嫌難看的那些美人畫報,后面蓋的就是火燒的痕跡。
「哦,還有條路你自己沒想到。還可以裝病,出去瞧大夫。但媽媽不會花這錢的,甚至不會讓你安養,你若是將病癥扯得太重——媽媽看你不能再接客,直接把你賣到下處。」
凡是有一絲可能出去的方法,都有人試過了。
可是誰也爬不出這個邊沿滾燙的沸騰油鍋,最終總是燙得遍體鱗傷再摔回來,永世不能翻身。
小宛又掛上了客,她嘆息一聲迎了上去。
她轉身時,我分明看見她眼角有滴淚。
07
小宛的房門剛關上,紅鶯砰砰砰就去砸了她的門。
小宛如今風頭盛。紅鶯雖說漂亮,可到底在風月歡場里浸久了,不比小宛水靈。
做我們這行的,總比尋常好人家的姑娘老得快,紅鶯才二十二,臉上已經開始長了斑,搽厚厚的粉。
所以她的老客有些去找了小宛,好久都不再找她。
客人喜新厭舊,是很正常的事,其他姑娘也被搶了客,我也是。只有紅鶯沉不住氣。
或者說,只有紅鶯真的生氣了。
她瘋了似的砸門,硬把小宛和客人給砸了出來。
二人連衣裳都沒來得及脫呢,客人穿著綢衫,卻戴頂西式帽,雖然看著不倫不類,但好像確實是個有油水的。
難怪紅鶯生氣。
客人見了紅鶯,賠個笑臉:「鶯兒,可不興爭風吃醋,我明日就到你房里去,你這樣砸門,給我的物什兒嚇出毛病了怎麼好!你還不許人嘗個新鮮了?」
紅鶯不吃這套,冷冷一笑:「你少跟我起膩!跟我這取了樂了,就甩手把我扔了,往她這騷狐貍懷里一扎,哪還記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