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一滯,口中喃喃:「賣身契……」
「那上頭白紙黑字寫著,你林梓涵生性放蕩,兼之家貧,自愿入醉香樓掛牌,若是賺不夠錢,媽媽有權發賣了你。她要是把你賣到下處去,你的日子才是真的難過。我們都是被押著按的手指印兒,你怎麼自己看著這樣的契也肯簽?你不識字嗎?」
她哭得更絕望了:「我認字,我認字!我上過學!可我不認識繁體字啊!而且還是豎著寫的,我更沒耐心讀了!」
我嘆了口氣,爬上梯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自為之。」
她在我身后問:「謝謝你來給我送吃的,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應,推開菜窖門往上爬。
她的聲音高了些:「姐姐你是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這的?你一定有本事對不對!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爬出去,門一扣,只聽得隱隱約約的呼喊求救,算是與她隔絕了。
抬頭一望,天色已經顯出些天亮之前的朦朧暗藍,水汽重了起來。
我攏緊衫子,回到房間,客在我床上睡得正香,我在他身邊躺下,在汗酸味中入睡,盡力不去想明天我身邊會躺著什麼人。
不去想小宛絕望的眼。
05
我不愿用媽媽給我起的名字稱呼自己,我總覺得這個名字給我判了刑,就像古代在臉上刺字兒一樣,是一輩子的烙印,寫在臉上,壓在背上。
有這個名字在,我這輩子都翻不了身,走到哪好像都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看,那是個吃皮肉飯的賤貨。
可是說我以前的名字又有什麼用場呢?那段日子實在是很久遠的過去了,永不會再來了。
我十四歲那年,爹娘都死在戰事里,便去投奔舅舅。
舅舅家有個大我兩歲的表哥。大半夜,表哥的手往我胸口摸,我醒來嚇得大叫。這事兒叫舅舅舅媽知道了,舅媽說,反正也說不上媳婦,不如就讓我嫁給表哥。
表哥爛賭鄰里皆知,我不愿意,被打了個半死也不愿意,最后舅舅拍了板:「不嫁那就給家里賺錢吧,窮得都揭不開鍋了,還能多養一張嘴?」
第二天,舅舅把我送進了醉香樓。
媽媽繞著我看了一圈:「長得還湊合,就是太瘦了沒身段,我養她還得花銀子呢。一百不成,七十吧。」
這就是我的價格,七十塊銀圓。
舅舅提著包袱喜氣洋洋地回了家,聽說那之后給表哥說了門親事,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小宛只因為我找到了菜窖,就猜測我是個有本事的人,她實在是高看我了。
不過是因為我也曾被關在那個菜窖罷了。
我知道她都經歷了些什麼。阿海是媽媽的姘頭。初進來的姑娘幾乎沒有聽話的,媽媽就會叫阿海領下去教教。
他就這樣享用了一個一個年輕姑娘的肉體,再將她們打得遍體鱗傷,還要餓上幾天。等她們又餓又痛神志幾乎恍惚的時候,媽媽就會下到菜窖去。
「你這樣值不值呢?你說你人都進來了,還給誰守貞節牌坊呀?這世道亂,混事賺點銀錢傍身不比那牌坊樓子實在?你身子沒了,出去也從不了良!你長得好看,男人保管喜歡,甚至叫哪個大官看上贖出去,也是說不準的事情!活著明明是好前程,非拼著這條命不要啦?你這哪是在跟我置氣呀?你這是跟自己置氣呢!」
從了的她就拎出來,在樓里掛上牌,以后就叫她媽媽。不從的,繼續餓繼續打,總之是別想活著出醉香樓。
也確有節烈女子,活生生被打死在了菜窖里,至死也沒在樓里掛牌。
那女子的尸體被拖上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敢看上一眼。
因為我認了命,掛了牌,我沒這樣的貞烈。
我只是想活下去。
可這樣活著實在很屈辱,偶爾有些時刻我也覺得生不如死,人生真是比地獄還要地獄。
這種時候我就想,不如一頭碰死,也免了還要受幾十年的罪。
但最終,我也沒有尋死的勇氣,眼淚抹抹,繼續笑臉迎人,繼續茍且偷生。
三天后,媽媽下去看小宛,還是差不多的說辭。小宛聽完,往媽媽懷里一扎:「我想明白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好好掙錢!」
小宛被放了出來,她樣貌確實出眾,媽媽給她添了兩身好料子的旗袍。
我問她:「你想通了?」
她抿著嘴,臉上沒有搽脂粉,看起來與我們格格不入,似乎并不是想通了的樣子,但還是告訴我:「想通了,但想通的是別的事。」
06
無論如何,小宛確實開始接客了。
她十八歲,在我們這里其實不算年輕。
像我,十四歲就入行,紅鶯是十二歲入的行,到現在我也才二十歲,紅鶯二十二歲,都沒比小宛大多少。
年紀更小的姐妹兒,十四五歲水靈靈的,看人的眼睛都水滴滴嬌怯怯的。
但我們晝夜不得歇,還吃不上油水,身子虧空,耗得太伶仃。小宛看著就是好人家嬌慣著養大的,身上白嫩有肉,臉上沒斑沒疤,個子還高,比我們所有人都高。
她剛被放出來的時候,渾身是傷,虛弱不能動彈,媽媽叫我幫她洗身子,我細細看了一遍,她除了大臂上有小小一個疤,渾身一點兒傷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