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少照例拜訪,想盤下我家的悅香樓。悅香樓是多年的心血,父親斷然拒絕。
柳二少也不惱,笑嘻嘻留下重禮,施施然走了。
當年,柳二少在悅香樓設宴,遍邀城中名流吃父親掌勺的河豚全宴。
可當天,死了四個賓客。
衙門來調查,仵作驗尸后,說是吃了未洗凈的河豚魚,毒死的。
從不失手的父親背了四條人命,傾家蕩產才解決了官司,可母親含恨病死,父親也很快在重重打擊下追隨而去。
這麼多年了,再次提起舊事,還是感覺像是有一把銹蝕的鋼刀反復切割,直將心口劃得血肉模糊,疼痛錐心刺骨。
世子的眉頭蹙起,似乎想過來抱我。
我抬手阻止他,扶著桌子坐下來,慢慢道:「家破人亡后,我被父親的師父收留,學了兩年廚藝,可他年紀大了,在我十歲那年也病重了。
「師祖走前問我想做什麼,我說
要報仇,他苦笑著搖搖頭,還是把我安排到了柳家。」
從此,我改名叫紅豆,成了柳家私廚里一個專做藥膳的小廚娘。
柳二少偶然吃了我的藥膳,便再也離不開,親點了帶在身邊,直到四年前。
我對著世子笑笑:「十歲到十八歲,我都在給他下藥,長年累月,足足八年,終于虧光了他的底子。
「溫泉酒宴那天,我下了猛藥,將埋了多年的積疾激發出來。」
世子在我面前蹲下,握住了我的雙手。
我這才發覺自己在抖,我的手,我的身體都控制不住在發抖。
他啞聲:「紅豆,別說了。」
「不,我要說,這是我最得意之事了。」
我握拳:「我知道等柳二少病死,我多半也要陪葬的。
雖然下的不是毒,我做的也小心,可他們這些上位者,沒有證據都能炮制證據,更何況,我身上有那麼大的嫌疑呢。
「給你送醒酒湯的時候,我其實已經破罐破摔了。
「枇杷和我說,她看的話本子里都說,魚水之歡是人間至樂,我看到你求歡,便想著,反正都要死了,死前也試試吧。」
我矮下身子,用額頭抵著他的,笑起來:「世子,策英,我一點也不后悔那晚的事。
「謝謝你,救了我。
「也謝謝你,在柳家要人的時候護住我。」
12
他直起身子,緊緊摟住我,用力得我有些疼,他的聲線顫抖:「我去陛下面前退婚,我不當這個世子了,我只想娶你,紅豆,別離開我。」
我攀住他的手臂,輕輕笑了一聲:「世子,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博同情的,我只是想說,別對我們的初遇說抱歉,別心懷歉疚。
「我很感激上蒼賜給我們這四年的緣分。
「你別擔心我日后會過得不好,我很厲害,也很聰明。」
「如果你實在擔心,就多給我點銀子傍身吧。」
說的明明是俏皮話,心為什麼還是隱隱刺痛。
他終于放開我,低頭吻住了我。
我感到自己臉上冰涼而濕潤,可我并沒有哭呀,那麼是策英哭了麼,他居然也是會哭的。
我環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他。
這一晚,我們抵死纏綿,彼此都知道未來將漸行漸遠,便像抓著指間流沙一樣,緊緊抓住這注定會流逝的相守時光。
「策英,策英。」我一直叫他的名字,像是要把這一晚,把他的名字,都深深刻入心底。
他也不厭其煩回應我:「紅豆,我在。」
第二日,他親自為我梳妝,送我出城。
他把枇杷給了我,還額外給我了兩萬兩銀票,加上我這些年自己攢的錢,足夠我在任何地方生活無憂。
枇杷上了馬車,伸手來拉我,我踩上腳踏回頭,便看到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心驀然揪緊,我跳下車,三步并做兩步,撲入他懷中。
「你要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我在他耳邊說。
「好,再見。」他的聲音好溫柔啊。
我忍住眼里的濕潤,也對他說:「再見。」
再見,明明是再也不見。
南下的馬車上,我窩在枇杷懷里痛哭失聲,哭到聲嘶力竭,哭到精疲力盡。
她抱著我,安慰我,說她會永遠陪著我,等安頓下來,她一定幫我張羅相親,娶個俊美男子。
她說我這麼有錢,到時候想入贅的人會從瘦西湖排到秦淮河,個個貌比潘安,才高八斗。
她笨拙地安慰我,直到我終于破涕而笑。
車馬轔轔,我在闊別十年后回到了故鄉揚州。
柳二少扳倒了我爹的悅香樓,原址上開的東興居卻半死不活地茍延殘喘著。
我在對面的茶館觀察了數日,門可羅雀,賓客寥寥。
聽說東興居原來有背后金主接濟,還沒有這麼不濟,可后來柳二少死了,他的發家之所便沒了依仗,愈發破敗。
我找上東興居的掌柜,直言我要盤下這店,價格公道。
掌柜出來與我商談不久,便做主允了這事。
本朝雙圣臨朝,崔后掌內政,一直鼓勵女學、女戶。
即便是單身女子,我也可以開戶,行商。
二十二歲這年的盛夏,悅香樓重開。
鞭炮齊鳴,酒旗招展,賓客絡繹不絕,我在心底默默說:「爹娘,
你們看,香香回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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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我正想著公主即將及笄,不知何時下降,驀然聽客人們在談論南都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