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緣分,其實也就這兩三年了。
8
這一年秋,蘇黎城迎來了南都貴客——太子一行。
太子代天子北巡,北蒙上下無不重視,世子日日作陪,不再踏足拂水苑。
大人物和大事與我無甚關系,我還是老老實實寫我的《拂水食單》。
這可是我日后安身立命之本。
其實就算是世子說服了公主,抬我做妾,我私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他們都是皇親國戚,門當戶對,我一介平民,插足到人家的婚姻里,多擠得慌。
而且,我魂牽夢縈的,一直都是楊柳依依的故鄉。
若能攢夠錢,我便回到揚州開一間小酒館,自給自足,若不夠錢開店,憑這些年所學,也能進酒樓掌勺。
這天夜里,我又做夢了。
夢里,我還只有八歲,左手牽著爹,右手拉著娘,昏黃的燭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互相交疊,似乎永遠不會分離。
可我心里知道,他們都已經死了。
果然,先是娘放開了我的手,然后是爹,他掙開我,追著娘去了。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如早春的霧氣瞬乎湮滅。
小小的我跌坐地上,眼淚奪眶而出。
有人推我,輕聲呼喚:「紅豆,紅豆,豆豆。」
我睜開眼睛,看到世子英挺的眉目,他眼里滿是關切。
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順便擦去滿面冰冷的淚,問:「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他頭發上落滿了細碎的雪,渾身寒意,顯然是連夜冒雪趕來的。
他在我床邊坐下,似乎想伸手摸摸我,卻又停在半空,然后道:「我又要出征了,特地來和你說一聲。」
這些年他經常出征,一走少則十來日,多則數月,我都習慣了。
于是,我慣常想抱抱他。
剛攤開手臂,卻被他一指頭戳住額頭。
我被他冰冷的手凍得一個激靈,腦子終于從噩夢的混沌中清醒過來。
他被我的表情逗笑了:「外面下著雪,我身上冷,仔細凍著你。」
我便縮回被褥里:「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好說,我會給你寫信。」
「嗯,那我給你寄肉干和肉松。」
「好。」昏暗燭火下,他的眉眼和神情都很柔和。
說完,他起身欲走,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斗篷,絆住他。
他腳步一頓,居高臨下看我:「怎麼了?」
「您一定要平安回來呀。」我抱著他的斗篷,仰面看他。
他以前出征從不會漏夜前來與我告別,這次委實有些不同尋常,我心里不太踏實。
他笑起來,彎下腰隔著被褥緊緊抱住我:「別擔心,我哪次沒有平安歸來?」
我仰頭,將唇貼上他冰冷的下巴。
他適時低頭,含住我的唇,深深吻我。
唇瓣分開時,他喘氣低咒:「知道我今夜不能留下來,才這麼主動?」
我在他懷里蹭蹭:「是哦。」
他恨恨將我推倒:「睡吧。等回來收拾你,到時候別哭。」
我躺倒,懶懶道:「等您回來再說吧。」
他瞪我一眼,轉身開門離去。
我目送他走,然后一夜未眠。
第二日,我便聽說,太子召集滿蒙聯軍,于達薩城起兵,北伐金帳汗國。
我這才驚覺他昨夜為何如此不同。
金帳汗國與本朝之北接壤,盤踞多年,經常于秋冬南下侵擾
邊境,我朝多抵御,少反擊。
但你來我往多年,堪稱死敵。
以目前的架勢,朝廷應該是想畢其功于一役,徹底解決北部大患。
9
我在蘇黎城提心吊膽,但前線戰事進展卻極順利。
世子每月兩封家書,雷打不動,信里會說金帳汗國風景頗佳,水草豐美,還見著什麼毛茸茸的小沙狐,他在信末寥寥幾筆畫了只憨態可掬的狐貍。
又說我寄去的肉干特別好,但肉松更好,攜帶輕便,加牛奶做成的濃湯美味又頂飽,讓我下次多做點肉松。
我本以為他報喜不報憂,可第二年的五月,便有捷報傳回,說聯軍上月便攻破金帳汗國的王城,百年之戰平定。
我歡喜地抱住枇杷,尖叫連連,說可以和世子一起過端午了。
可蘇黎城慶賀大勝的彩綢才掛了一半,前線異變陡生。
金帳汗國原本歸降的貴族出爾反爾,圍困駐守王城的聯軍,舉起了反旗。
我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
后來得知世子并不在王城守軍之列,才稍稍放下心。
可這樣一來,戰事綿延,他更是歸期無定。
又等了一年,朝廷大勝,聯軍凱旋。
可世子遲遲沒有來拂水苑。
我心里焦急,日日在門口翹首以盼。
直到那天,拂水苑門口突然出現了一輛陌生馬車,為首的嬤嬤徑直到我面前,淡笑:「紅豆姑娘麼?長公主有請。」
我一驚,乖乖隨著人去了王府。
原來,世子已先行回城,不過他是被抬回來的。
范嬤嬤看我腳下踉蹌,一把扶住我道:「別擔心,沒有性命之憂,世子夢里喊你的名字,長公主不舍得挪動他,便請您來一趟。」
我鎮定下來。
嬤嬤交代完,打開門,在我背后輕輕一推。
我抬步進去,繞過六折山水屏風,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坐在床沿。
她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面上從容,眼中無淚,我更是放下心了。
她笑笑:「紅豆麼,策英受了傷,這些日子勞煩你看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