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言語,輕輕放下肉湯,轉身要出去。范蠡叫住了我。
他叫我過去,遞給我一張竹簡。我知是西施,忙接過來。
我如今粗略能識字,自己讀下去:「東施,聽說你嫁給了范蠡,我真替你歡喜!越女姐姐說你和他都是聰明人,必能長久下去。我最近很好,夫君寵我如初,宮里送來不少美人,他看都不看,每天下了朝就陪我一人。我有時想,他若是平頭百姓,失了榮華,我也會如初待他,愛他敬他。」
我心下驚奇,西施平白無故地說這個做什麼。
我接著往下看去,「近來我身邊多了宮女,越女姐姐說她們都是越人。她們逼我說我一個老頭壞話,我不愿說,我知道那老頭總罵我,卻是真心對我夫君好的人。
「可她們說,我不聽話,便要告訴夫君我是為了害他而來。我怕極了,我不想害了那老頭,也不想夫君恨我。她們嫌我礙事,最近看我的眼神兇惡之極,我還聽見她們商量要讓鄭旦爭寵。」
我大驚失色,放下竹簡拉住范蠡,他教我識字時為我講的典故齊齊涌上心頭。霎那間我明了西施的任務,也仿佛看到了她的結局。
我看著范蠡,他與我對視,目光中有著愧疚,更多的是堅定。我眼淚紛然落下,哽咽難言,只是拉著范蠡不松手。
他長嘆一口氣,替我理理鬢邊的碎發,疲憊開口:「放心,我派了越女過去,她定會保下西施一命。」
我心知在家國大事面前,我能求的也只有這一條。我慌亂點頭,坐在范蠡身邊默默不語,他在燈下皺眉沉思,我在旁邊回憶和西施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我像是失了魂,大概嚇著了范蠡。他破天荒沒有在書房睡,擁著我到了臥房,抱著我拍我睡覺。
我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在他吹熄燈燭時,啞著嗓子求他:「其他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西施的命,求你一定保下來。」
范蠡點了點頭,我倆緊緊相擁,各自未眠。
第二日,范蠡以為我睡著,輕啄我臉頰,低聲說句:「你放心吧。」便出門去了。
我在被中,眼淚順著臉龐留下。
想到西施日后的兇險,再想想她那天真爛漫的性子,我恨不能回到她登上馬車那一天,拼著她恨我一世,也要將她容顏毀去,嫁個平凡村夫,生兒育女平安一生。
7
范蠡依舊忙碌,我在府中日日操持,為他分憂。
只是時不時惦記西施,我也如范蠡般,迅速消瘦下去。
范蠡看我日漸清減,一日將我擁在懷中低語:「讓西施去吳國,你可曾恨我。」
我想了想,卸了力氣,身子全部靠入他懷里,「路是她選的,怨不得誰。可命我卻想為她留下。說來說去,亂世之中,誰能怨著誰。」
范蠡說,會讓越女多些傳遞消息,叫我多放些心。
西施的竹簡來得勤了些。
有時她很歡喜,她的夫君教她識字舞劍,領她看盡吳國繁華與美景。她說夫差說到做到,自打她進宮,真的沒看過其他女子一眼。
有時她很難過,身邊的宮女逼她說不愿說的話,她們似乎拿準她對夫差動了真情,不敢叫夫差知道自己為何進宮,將她一次次逼到死角里。
有時她很害怕,鄭旦總是在夫差身邊環繞,她說鄭旦跟我一樣聰明,她怕鄭旦將夫差從她那里奪去。
更多的時候,她在感嘆,若夫差只是個尋常百姓,與她平常夫妻,白頭偕老該多好。
我經常做惡夢,西施不聽話,被宮女毒殺;西施聽了話,被夫差察覺厭棄,從高臺跳下;吳國打了勝仗,西施被當作敵國之女,貶入冷宮;吳國吃了敗仗,西施作為吳國婦,被越國抓進大獄。
我幾次三番從夢中驚醒,一頭冷汗。
范蠡不再睡在書房,不管多晚,他都到我身邊,擁我入眠。夜深驚醒,他永遠醒著,輕輕拍我,目光溫和,讓我驚恐平息。
他有種奇怪的力量,能讓人相信他的所有言語。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他,在最后的那一天,能救西施一命。
我看著范蠡越來越忙,府里來人越來越頻繁,他們商議的時間越來越久。我數著日子,等著那天到來。
一天午后,范蠡回府,摸著我的頭發,看著我不做聲。
我提了很久的心突然就墜了下來,不堪疲憊。
「說吧,我經得住。」我捉住范蠡的手,定定看著他的眼睛。
「我們得勝了,夫差死了。」范蠡緩慢地說。
我的身形頓住,手一僵,「西施呢?」
「亂軍之中,她被人劫走,越女沒跟住她。」范蠡說得艱難。
「哦。」我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淡淡地應了一句。我想走出屋子,好好想想,就算不知道該想什麼,也得好好想想。
轉身的一瞬間,我突然想起老婦人當年說過的話,你們是并蒂雙生的蓮花,愿將來都能有個好結局。
本來我有范蠡,她有夫差,多麼歡喜。可現在,這世上只我獨自綻放,有什麼意思。
我腿一軟,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8
我醒過來,范蠡坐在我身邊,滿眼擔憂。
我勉強扯出個笑容,伸手撫摸他的臉。他眼角已經有了淡淡的皺紋,我為西施,他為越國,這些日子我們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