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個酒嗝:「梓童,你來干什麼?」
在顧翎眼中,我一直是那個賢后。
溫婉端莊。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還記得元令宛嗎?」
十年前,顧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謝清之,將整個謝家下獄。
謝清之何等聰明,自然知道是母親與我出賣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誤我。」
「我已將那瘋婦尸身喂狗。」
尸身喂狗。
我哭著跪在顧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將我母親安葬,沒有尸身了,立個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顧翎挑起一邊眉毛,眼神陰鷙。
「嘉娘怎麼還想著謝家人?莫非,你對他們還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于朕?」
他的話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渾身顫抖,緊咬了牙關。
我沒有任何依靠,任何辦法。
我只能將血淚一起下咽,死命掐著自己手心。
讓聲音平復:「是臣女失態了。臣女對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證。」
顧翎滿意地笑了。
我的母親,也失去了最后一個下葬的機會。
顧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為了測試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死無葬身之地。
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著顧翎的臉,森森然笑了。
「顧翎。」
我的聲音從未如此輕柔,像一只柔軟的毒蛇。
「我是來索你命的。」
「謝嘉。」被我的話刺激到,顧翎眼神清明些許。
「你,這麼些年,我對你不薄!」
「不薄?」
我反問道:「讓我母親死無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沒有一天不想著殺了他。
從十年前,顧翎答應封我為后那天,他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我受過的教育。
不容許我當一個依附顧翎而生,沒有任何思想的「賢后」
。
我步步籌謀,就是為了今日。
顧翎咆哮一聲,撲過來要殺我。
生死關頭,他迸發出莫大的力氣,眼見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貫穿了顧翎的手。
鮮血四濺,顧翎吃痛地捂著右手,雙眸猩紅。
元郁輕輕擁住了我。
「卑職來遲了,還望娘娘恕罪。」
顧翎看著他的動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瞳孔猛地縮小,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牙縫中擠出來的:
「你們……」
我笑了。
「你有三宮六院,我為什麼不能有呢?」
我手撫上小腹。
「顧翎,在你臨幸妃嬪的時候,我也在與別人纏綿。」
「這個孩子,會繼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會是,皇太女。」
這話信息量太大。
顧翎伏在地上,一時消化不了,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
「你要當皇帝?可笑。你們女人,就該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幾乎失了理智。
爬起來就要沖到我身前。
「謝嘉,就算我死,也要帶走你。」
他沒能如愿。
元郁三兩下廢了他的雙臂。
兩條胳膊軟綿綿垂下,顧翎痛苦地嘶嚎著。
我反手抽出元郁的長劍。
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
「那便在黃泉路上,好好看著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后,一劍穿喉。
大魏最后一個皇帝,也是最后一位男皇帝。
凄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劍。
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捂著臉,大笑起來。
「天下,是您的了。」
元郁跪下,鄭重道:「陛下。」
我執起他的手,歪了歪頭:「我還是喜歡嘉娘這個稱呼。」
元郁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他是謝清之培養的死士,自小在謝府賣命。
小時候,我看到衣衫襤褸的他。
扭頭問娘:「他好可憐,我能給他件新衣服穿嗎?」
娘笑著摸摸我的頭:「當然可以。」
于是,我偷偷塞給元郁一件新棉衣。
「給你穿。」
我笑著,順便在他手里塞了塊糖:「給你吃糖。」
他眼圈紅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來,對我叩首:「二十六愿為小姐效勞。」
「二十六這個名字不好聽。」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郁。」
「郁郁蔥蔥的郁,你看那邊的樹,長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個頭:「元郁愿為小姐效勞。」
他那時叫我小姐。
后來,謝首輔下獄,他帶著那些死士,跪在我面前,叫我娘娘。
如今,他叫我嘉娘。
記憶里那個小小的身影,和眼前豐神俊秀的青年,漸漸重疊。
「嘉娘。」元郁赧然,輕輕喚了聲我的小名。
「我此生,對你忠心不二。」
16.
內閣幾位輔臣站在金鑾殿中。
徐太傅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開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選一位宗子繼位。」
「您則在龍椅后安置鳳椅,垂簾聽政,做攝政太后。」
他斟酌著用詞:「這樣,天下看起來是宗子的,其實是您的。」
顧翎死后,我將幾位閣臣請了過來。
共同商議大事。
畢竟,天下需要一個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龍椅。
古往今來,權力到達最巔峰的女性。
也不過是如徐太傅所說這般,垂簾聽政。
她們永遠永遠,都在那道珠簾后,與龍椅隔了一道簾子的距離。
卻也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們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群臣知道,天下是她們的天下。
世間也不容許女人將臉露出來,名正言順地坐在龍椅上。
她們成為了「皇帝背后的女人」。
這是夸獎嗎?
我不覺得。
我也不想成為誰背后的女人。
「很好的提議。」
我笑著開了口,而后緩緩走到上首,坐在龍椅上。
扶手冰冷的觸感,微微凸起的雕塑,與我想象中的感覺一模一樣。
「可本宮不喜歡。」
徐太傅愣了:「這……」
「本宮不做攝政太后。」
「朕要堂堂正正的,做皇帝。」
第二年,我身著袞服,頭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沒有繼承大魏的國祚。
而是改國號為元,自己做了開國君主。
朝野間有反對的聲音。γƶ
我殺了一批,又接連殺了貪腐的大臣。
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麼著?
朕才不在乎。
我將他們資產充入國庫,減免了百姓稅賦。
年中,我的女兒,也降生了。
元郁抱著她的手都在顫抖:「嘉娘,你看……」
我看著襁褓中嬰兒皺巴巴的小臉。
就如母親當年看著我。
她那麼小,哭聲卻那麼嘹亮,生機萬千。
她會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會引領大元的子民,走向那個新世界。
她會和我一起,打破世間加諸于女子身上的枷鎖。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學陸陸續續開起來了。
不用束修的免費學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價,降到了兩文錢一升。
科考首次出現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堅定而穩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給我的女兒,女兒完不成的,便留給女兒的女兒……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們會看到,她們總會看到。
那個阿娘講述過千千萬萬遍的世界。
東方紅,太陽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