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又可以天天看見我了。
后來,爸爸買了輛二手汽車。
清明節,我們回家上墳,跟一輛電動三輪車迎面遇上。
農村道路狹窄,按照爸爸的意思,對方應該后退,因為前面不遠就是個路口。
那男人卻瞪著眼,嘴里嗚哇嗚哇地,不肯相讓。
奶奶眼尖,她說:「我們退吧,車斗里那個女人懷孩子了,這麼冷的天,可憐。」
爸爸嘆了口氣,縮回脖子,關上車窗。
我們退到一條分岔的小路上,三輪車開了過來。
經過時,車斗里的女人和我四目交匯,嚇了我一跳。
那五官,分明是年輕版本的小姨,但我知道,不可能是小姨。
那是珍珍。
我們在墓地遇上了三嬸,她拉著我們說閑話。
三嬸說,珍珍懷的已經是第二個孩子了。
她第一個男人是小姨替她找的,本來好好的,孩子出生后,男人翻臉不認,說不相信孩子是他的。
兩個人沒領結婚證,珍珍等于是被他拋棄了。
后來孩子生病,珍珍跪在小姨面前哭,小姨愣是不肯拿錢出來,給孩子看病。
孩子燒了三天,斷了氣,火化以后,在珍珍爸爸的墳邊埋了。
珍珍抹抹眼淚,從墳地里走開,沒回家。
她嫁給了鄰村的啞巴男人。
11
高考前,偏科的周愷靠物理競賽保送了清華。
他自愿留在學校里,幫忙輔導下一屆的物理競賽生。
周末的下午,難得放半天假,我們坐在操場的看臺上,閑閑地聊天。
是個晴天,透過指縫看太陽,手指被照得有半透明的質感,像琉璃。
我輕輕嘆了口氣。
身側的少年,疑惑地「嗯」了一聲,溫和的眼神里滿是關切。
我是想起了深陷黑暗中的前世。
光明和黑暗的對比太鮮明。
前世的經歷,簡直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高考時,我順利地考上了省內的大學。
我把錄取通知書拿到媽媽墳前,還在那里擺上了新的菊花。
上了大學,拿到第一筆兼職收入,我給奶奶買了個視頻播放器,提前把十幾部淮劇下載進去。
國慶節,我坐汽車回家, 在省內上大學,回家特別方便。
奶奶愛看苦戲, 特別喜歡《牙痕記》。
八歲的安壽保自賣自身, 賣了八兩紋銀, 她一看就哭, 哭完還想再看一遍。
她抹著眼淚說:「我到你家來照顧你時,你也才八歲, 跟這個安壽保一樣懂事。一晃這麼大了。」
十二月,大雪彌漫, 清晨, 宿舍樓下的雪地里, 站了個穿黑色大衣的人。
我跑下樓,舉起一把大傘,罩住他已經被雪染白的頭發。
周愷低頭去撣身上雪花,紅著臉問:「要不,試試跟我異地戀吧?」
一試就試了三年。
相隔千里,我們常常打著語音,也不說話,各自看書做題。
安靜中, 聽見彼此輕輕的呼吸聲。
那些時刻, 是如珠玉般的好時光。
他坐夜行的火車來看我,清晨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時, 我還在慣性地想念他,很奇妙新鮮的感覺。
大四時,我爸生病去世了。
臨走前跟我說, 他不怕, 因為我媽在那個世界等他。
捧著他的骨灰盒,我的心情很復雜。
前世他對妻子也始終忠貞, 小姨多次暗示, 也沒能成為我的后媽。
但他拋棄了那個不再有前途的孩子。
爸爸對我的愛是附帶著條件的,需要我是「值得愛的」
。
人世間的很多事, 根本不能細想, 細想就很灰心。
孟強媽媽也生了病,孟強帶她來北京動了手術。
手術很成功, 我還和周愷去看她了。
孟強媽說, 用掉了多年來為兒子攢下的老婆本,她有些難受。
她兒子咕噥道:「不娶老婆又不犯法。」
小姨死得特別慘。
生前, 她哭哭啼啼地跑到珍珍家,說有人威脅她,想在女兒家住下來。
珍珍愣是把她趕走了,舉著木棒,眼睛通紅地叫她滾。
她回家沒幾天就被人劫殺了,身上被捅了幾十刀, 值錢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
案子破得很快,是珍珍前夫干的。
大家都說,珍珍要是肯收留她媽媽,趙紅梅就不會死了。
珍珍卻當著眾人的面, 直接說:「死得很好。」
大家一下子都不知道說啥好了。
她說完這句殘酷的話后,低下頭哄女兒,又變了一副溫柔的樣子。
她的女兒已經會走路了。
-完-
銀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