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頭,我撞上鄭豫探究不解的目光。
「是我讓嫂嫂不開心了嗎?」鄭豫的神色忽然哀傷起來,「我知道,美景也好,美食也罷,嫂嫂與之共度的人是哥哥。」
流光被他支開了,此刻我們不需要演戲。
可我不過是走了個神,他怎地就想了那麼多。
我有些哭笑不得,卻也有些心疼。
只有沒被愛過卻又渴望得到愛的人,才會這樣敏感脆弱。他像極了另一個我,但我比他要幸運一些,我還有娘。
我踮起腳,圈住他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樣輕拍他的后背。
「你沒有惹我不開心,我們阿豫是這世上最會讓我歡喜的人之一。」
「之一?果然我不該奢求的……」
「另一個是我娘。」
鄭豫頓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好,那嫂嫂要記著今天的話。」
「好,記著呢。走,我們去吃西域人賣的羊肉串。」
直到最后一家攤販收工,我才依依不舍地回了鄭家。
進府時,余光中似有一人藏在大石獅后頭,我正要轉身去看,鄭豫卻忽然擋到我身前,
「夜里風涼,夫人快些進去。」
我慢騰騰地進了府,可心底卻升起疑惑:那身影好似先前被我認錯的那人?
4
因昨夜歸家太晚,第二日一早我就被婆母喊到正堂訓斥。
她貶低我的出身,作踐我的品性我都能左耳進右耳出,可當她辱罵我娘時,我忍無可忍。
也不知哪來的底氣,我回嘴道:「婆母出身名門,可吵起嘴來,比鄉野潑婦都厲害。」
婆母大怒,抬手想要教訓我,可她的巴掌還沒落下,就被鄭豫穩穩地抓住了手腕。
不知是否眼花,我看到鄭豫眼底閃過一道厭惡之色,可再一看,他眼底又只有出于孝道的哀求。
他松開婆母的手,懇求道:「母親,昨夜是兒執意晚歸,與夫人無關。」
婆母氣得又哭又嚷:「我的肅兒啊,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湯藥,竟讓你對自己的母親大打出手。」
婆母演得真好,若非我知曉實情,還真以為跪著的是鄭肅。
「的確是兒的主意,母親要罰就罰我吧。」鄭豫也不辯解,只求一罰。
婆母沒有懲罰鄭豫,卻罰我閉門抄七日的經書。
眼瞧著當值要遲到了,鄭豫卻非要送我回屋。我想,他應是要責備我沖撞婆母,誰知他卻站在晨光里對我笑道:「干得好。」
我震驚地張大嘴巴。
鄭豫抬手,就在我以為他要拍我的腦袋時,他卻手腕一轉,自樹上摘下一片新葉。
「你是嫁來鄭家做少夫人的,不是來當受氣包。她……我母親這個人不好相處,你若處處乖順,恐怕她稍有不如意便會拿你出氣。她辱罵你的娘親,你回嘴是應該的。」
我徹底說不出話了。
我想起跟鄭肅屈指可數的見面里,他曾說過在他母親的不易,說百善孝為先。
這也是我一直忍耐婆母的原因。
我出生商賈,若非老太爺拿出當年他親筆寫的婚書,鄭家父母斷不會讓我進門。
但鄭肅與他們不同,即便是父母之命,他也待我以禮,不曾有過半分輕視和貶損。
因此,縱使他人已去,我也想叫他安心。
可鄭豫,卻同他截然相反。
「別擔心,凡事有我兜著。」鄭豫將那片新葉放入我掌心,「你怎麼開心怎麼來。」
嫩綠的新葉昭示著鮮活的生命力。
可嫁入深宅的人,哪有鮮活可言,京師那些綱常早將我束縛住了。
可如今,有個人叫我撕掉那些綱常。
入京數載,我頭一次聞到了清新的風,它像極了我故土的味道。
5
因為要抄書,我一連三日沒出門。
鄭豫原想替我抄寫,但被我攔下了。誠然有他那番話,但我并不想家宅不寧。鄭豫聽后倒也沒再堅持,只是拿了本書斜靠在塌上,我抄到什麼時辰,他便陪我什麼時辰。
燭火之下,我隔著紗簾看向坐在另一側的他。
只見他眉目平和,眸光專注,細長的手指輕輕翻過一頁書,那樣矜貴怡然的姿態一點也不像是自小養在山間的莽撞少年,倒像是王孫公子哥。
這樣的他讓我感到有幾分陌生,有幾分捉摸不透。
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頭朝我這兒看來,眸光乖巧無害。
「我打攪到嫂嫂了?」他說,「那我去書房。」
「沒有沒有。」我忙說,「我就是覺著,你同先前不太一樣了。」
鄭豫自嘲一笑:「演哥哥演久了,有時候連我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
是啊,扮演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忘掉自己。
想到這兒,我又問:「你哥哥的事可有下落了?」
鄭豫眸光閃動:「嫂嫂是厭倦我了嗎?」
厭倦?他又多想了。
「沒有。」我解釋道,「我只是不想他的尸骨流落在外,就算不能葬入祖墳,但起碼得有個衣冠冢、讓他回家。」
「那哥哥回來后,嫂嫂又該如何?為他守寡終身?」
我怔住了。
若是曾經,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為了綱常,為了我娘。
但此刻,我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里的聲音,不。
我不要被綱常束縛,我可以尋其他法子讓我娘過上好日子,我不要讓自己這一生都被困在京師大院,我懷念故土自由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