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從懷里摸出一卷明黃的錦帛。
「拿去,跟你四哥,換個前程吧。」
他好像睡著了。
斷斷續續地,像是夢中的囈語。
【終】
南朝建興十六年正月初三,建興皇帝薨逝,留下遺詔傳位第四子。
正月初四,大皇子以匡正皇命之名,率川軍及親衛軍攻入皇城,與四皇子在西城門鏖戰一天一夜。
正月十六,四皇子正式登基,繼位新皇,追封在這無妄之戰中,為守護先皇遺詔而犧牲的德寧九公主為昭淑德寧長公主。
平亂護駕的駙馬都尉寧奕,官復原職,封三品平西將軍,賜爵位。
忠勇伯,安平縣主等其余有擁立之功者,也都一一封賞。
新朝立,各處藩王鄰國蠢蠢欲動。
皇帝連下八道敕令,十五名將軍傾巢而動,率兵出征駐守。
時至夏末,天下初定。
蜀中的秋日格外天朗氣清。
聽聞皇帝命新晉的平西侯常駐蜀中鎮守,各地的縣官早早便修繕了街道,內外灑掃一新,生怕惹了這位新晉的權臣不痛快。
距離安平縣還有五十里,長官下令原地休整。隊伍前頭身著黑色戰甲,神色冷峻,容貌卻極是清俊的男子,策馬回身,停在隊伍中的馬車外,語氣極是恭敬。
「容娘娘,還有五十里便到安平了。」
馬車中的女子掀開車簾,流連地看了一圈四周的景色。
「不用急,讓將士們多休整一會兒吧。」
安平縣與蜀中其他城池頗有些不同,街道兩邊規整建著竹制的小攤,往來商販走走停停,熱鬧極了。
家家戶戶門口都種著鮮花和小菜,有腳底生風的小廝,提著食盒和溫盤,穿梭在坊市間。
路過一間青磚瓦蓋的學堂,門口有修竹幾竿,學堂里瑯瑯書聲,清脆悅耳。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一行人在學堂外停住了腳步。
平西侯寧奕翻身下馬,走到馬車前,扶著馬車中的婦人緩步走到學堂前。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學堂里的讀書聲更近了,一個一個淳樸稚嫩的小蘿卜頭搖頭晃腦地捧著書,念著文章。
窗口見有人進來,堂前的女夫子抬起頭來,見到來人,她愣了一下,快步走出來。
掀開學堂門口青色的門簾,女子明媚清麗的眉眼迎著日光,她身著淺綠色的棉布衣裙,袖口繡著竹葉,發絲只有一根溫潤的玉簪輕輕挽起。
她上前,笑靨如花。
「母親。」
「阿奕。」
「你們來了。」
(正文完)
【番外】
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作為主將,贏下一場戰役。
父親常叮囑我,南朝重文輕武,你這樣好的資質,要有臥薪嘗膽細水長流的性子,方能長久。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大抵是沒有聽懂的。
那年班師回朝,滿城歡慶,長桌宴飲。
四皇子和我飲酒,隨意笑談,經天緯地,百無禁忌。
說到后來,酒意也酣,四皇子竟也八卦起來。
「淮之這樣天縱奇才,又這樣好的樣貌。如今怕是都城小娘子心中最受歡迎的如意郎君了。」
「不知淮之心悅怎樣的姑娘?」
……
第二日,我站在城墻上,看著遠處水墨般的山巒,無垠的曠野。
心悅的姑娘嗎?我沒想過。
我八歲入軍營,這些年,在漠北隴西黃沙漫天里手刃胡虜,在西疆嶺南的濕毒蟲蛇邊靜靜蟄伏,身上的傷好了又添新傷。
我心里,只有邊關的明月。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父親的話。
行過冠禮的第三個月,我贏下了一場重要的戰役。
皇帝很高興,在城外迎出數里,百官恭賀,盛況空前。
封賞了一圈,皇帝點了我的名字。
「小寧將軍這樣英勇妥帖,朕今日就將朕最寶貝的小女兒的安危,交給你了。」
全軍嘩然。
幾個跟著我很多年的副將親衛,按捺不住想要上去理論。
我攔住了他們。
我上前,叩首跪拜。
「末將,謝陛下器重。」
最寶貝的小公主嗎?
我記得在宮宴上說嗆聲就能嗆聲,可以嬌縱地耍脾氣的四公主和八公主。
九公主,之前沒有什麼印象。
剛進九公主府時,說實在的,我是有些遷怒的。
彼時我風頭正盛,四海傳著寧家軍的威名,我帶著我的將士們,揮刀射箭,布陣謀局,變成方寸庭院的侍衛,我不甘心。
可我沒想到,九公主竟是這樣的。
最寶貝幾個字,大約就像皇帝的器重一樣可笑。
她像一朵漂萍,無枝可依,低眉順眼,沒有什麼存在感。
可她又像一棵松柏,像一竿修竹,有令人無法忽視的韌性和生命力。
她午后總是習字,鐵畫銀鉤,字字珠璣,鋒芒銳利極了。
可她偏又喜歡在樹影下找個微風溫潤的地方,借著葉縫里搖曳漏下的日光慢吞吞地寫,寫一半,便要端著瓷碗慢慢吃酒釀牛乳,在那樣肆意磅礴的字畫前,腮幫子一鼓一鼓,像只偷食的兔子。
她看起來也是整個皇家最知禮克己的人,任何時候,勤謹恭敬,刻板得好像宮里的教養嬤嬤,一輩子只為了成為一個百依百順毫無主見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