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朔沒有接柳聞鶯入府,空曠的侯府內,就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
他開始嘔血,找了很多郎中看,又去宮中找了太醫,吃了一服服藥,但反反復復地沒起色。
大半年后,柳聞鶯生了孩子。
是個女孩,柳聞鶯很失望,不太管她,只讓乳母抱著。
乳母和丫鬟倒是很疼那個孩子,她們輪流抱她、逗她,瞧著她一天天長大。
有一天,趙朔聽到她們議論:
「這孩子生得,好像和侯爺并不像……」
像有一把冰冷的劍,徑直刺入了趙朔的心底。
他沒有立刻發作,悄無聲息地查了幾個月,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當初趙朔去春煙樓找柳聞鶯,每次都是一個小廝給他引路,那個小廝唇紅齒白,眉眼俊秀不說,一對瞳仁兒還是淺淺的琥珀色。
而這個孩子,瞳仁也是淺淺的琥珀色。
趙朔找來柳聞鶯,把自己猜到的事情告訴了她。
柳聞鶯又哭了。
她流著淚,講自己如何對趙朔一片癡心,是那小廝覬覦她的美色,給她下了藥。
趙朔平靜地看著她哭鬧、自殘、尋死覓活,突然發現,自己心里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了。
當他不再動情時,他驚訝地發現,原來柳聞鶯每一次的招數都是如此地雷同,她甚至連流淚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樣的,露出最漂亮的側臉,擺出最可憐的姿勢,每一滴淚都被計算好,每一句臺詞都經過編織。
趙朔突然覺得可笑。
想來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柳聞鶯時,不過十七歲。
而柳聞鶯十一歲時便入了春煙樓,在那里被嬤嬤一點點調教著長大,已經混跡歡場近十年。
她給他彈過的琴、唱過的曲、說過的話,都不過是被嬤嬤教出的技巧,除了他外,還給千百人彈過唱過說過。
而他竟然把這嫻熟的技巧,當成了赤誠的真心。
……
其實僅此一次的真心他也得到過。
但被他親手毀了。
11.
又是三年過去。
趙朔老了許多,他其實風華正茂,但所有人見到這個年輕人,都會感到他身上有股沉沉的暮氣。
柳聞鶯已經死了很久,墳前長起了青草。
——是被他失手殺的。
他已經忘了具體的過程,只記得她哭著來抱他,問他是不是念著蘇芷音,所以才不肯和她同床。
而他聽到蘇芷音的名字時驟然失控,將花瓶砸在了柳聞鶯的頭上。
……
皇上念在他父親的軍功上,盡力對他懷柔了,但此事影響惡劣,永樂侯府在京城本就不好的名聲,自此徹底變得惡劣。
侯府衰敗得很快。
他把大部分家人都遣散了,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天。
如果說他還做了什麼好事的話,大概就是將柳聞鶯的孩子帶給了那個小廝。
那個小廝倒是很疼女兒,他取出攢的錢,要帶女兒離開京城。
「去哪里?」趙朔問他。
「江南。」小廝說,「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想讓女兒在江南長大,她大概會出落得溫婉秀麗、知書達理。」
因著這八個字,趙朔給了小廝很多賞錢,小廝千恩萬謝地走了,完全不明白侯爺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
其實只是因為趙朔想到了,她也是在江南長大的。
溫婉秀麗,知書達理。
果真如此。
就讓那個無辜的小女孩在江南長大吧,父母這一代的齷齪骯臟,不該落在她身上。
趙朔自己也想去江南看看。
恰逢西南有暴民造反,皇上下旨平反,趙朔便自請前去。
他繞道去了江南,想看最后一眼。
12.
趙朔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江南見到蘇芷音。
在一家裁縫鋪子里,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這羅裙好看!」是玉畫,那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鬟。
「可是,是水紅色的……」這是玉琴,她的吳儂軟語口音最重。
「水紅色不好,小姐要麼換一條?」這是玉書,她聲音總是沉穩,就如她的性子一般。
趙朔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他聽到了一個很多年來,只在夢里出現過的聲音。
「顏色有什麼錯?」女子的聲音溫婉又清澈,「水紅色我喜歡,喏,我去試試。」
趙朔走進了那間裁縫鋪子。
隔著層層的衣料和木架,他看到她穿著水紅羅裙出場,如同多年前的那場生辰宴,她翩然走到他面前,笑著問他:「如何?」
幾個丫鬟全都安靜下來,鋪子中,他和女子對視著。
良久,女子輕輕笑了一下,對著玉書道:「你帶她們幾個先出去。」
丫鬟們離開了,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芷音……」
趙朔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
「你是假死,對不對?
「那服藥是假死的藥,你沒有死,你是用這種辦法……」
他說不下去。
因為后半句是,她是用這種辦法,徹底逃離他。
良久,女人笑了笑。
她后退半步,行禮如儀,是疏離的姿態:「這位公子,往事難追,不是所有的故人,都需要重逢。」
13.
南方是很少下雪的。
從小到大,蘇芷音幾乎從未在家鄉見到雪景。
但這一年,天空不但飄落了雪花,還在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有人說這是因為西南暴亂,所以天生異象。
趙朔已經在蘇府中跪了七日,蘇芷音的父親和弟弟都去勸過他,也硬趕過,但他就是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