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我想說這怎麼是寵孩子呢,生病要治病,年紀到了要上學,這不是最基本的東西嗎?這算什麼寵啊?
可是我說不出來,因為大爺爺說得對。
這貧瘠的年代,飯都吃不飽的時代,除了活著,其他都沒那麼重要。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抱著頭,痛苦地坐在門檻上。
奶奶拿過墻角的鋤頭,塞到我手中:「三分種田七分管,這日頭,一天都耽誤不得,銀山,該下地了。」
我接過鋤頭,喉頭滾了滾:「國偉呢?」
「他去磚廠了,他運氣好,雙武今天正好要去給他哥送衣服,能捎上他。」
我眼眶一熱,嗓子里像堵了一團棉花。
這是我第一次,對窮這個字,有了這麼深刻的感受。
香港有一檔綜藝節目,叫《窮富翁大作戰》,是一部真人紀實片。節目安排富豪們體驗窮人的生活,在他們看來,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自己不努力。
可等他們真的處在那個環境中才發現,每天打幾份工,微薄的薪資只夠買一日三餐,支付住宿的費用,他們不是不努力,而是已經用盡全力在活著。
命運就像一只大手,牢牢地把這些人按在泥沼中。費盡全力掙扎,把頭抬出來呼吸,就只是活著而已。
我弓著腰在田里勞作,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15
我爸走后,學校老師來了幾次,話里話外,說我爸天資好,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第一名,就這麼輟學太可惜了。
我奶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我看了老師一眼:
「確實很可惜,要不你借我點錢?」
老師:「……」
「那個什麼,以后有機會,還是得送國偉去上學,這天資不能浪費啊,那我們就先走了。
」
送走老師,我奶責怪地看著我:「你咋跟他們開口?也不嫌丟人。」
丟人嗎?
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農忙結束之后,我收拾東西,準備去隔壁縣。
晚稻已經割了,公糧也交完,剩下的農活,就是收些黃豆蔬菜,我奶奶和小姑辛苦一點,也能勉強應付下來。
到明年春耕開始,這里有四個月的時間,我可以去打工再掙一份錢。這樣辛苦兩年,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大伯的病治好,家里再留點余錢,我就可以去廣州了。
奶奶給我包好幾根玉米棒子,要送我出門的時候,忽然扶著門框吐起來。
我忙上去扶她:「你怎麼了?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小姑在旁邊拍手:
「媽媽肯定是又有小弟弟啦!」
奶奶點點頭,沒當回事:「估摸著是又有了,沒事,你去忙你的,別管我。」
我恍惚間想起來,爸爸好像說過,小叔二叔后面,還有一個最小的弟弟。
只不過奶奶當時已經快四十歲,身體本來就不行,生弟弟的時候難產,弟弟夭折了,奶奶身子也垮了。
是不是因為懷孕,還老干農活,才把身體拖垮的?
我立刻打消了出門的念頭。
16
我每天天不亮就扛著鋤頭出門干活,把家里的大部分家務也包攬了,讓我奶奶養身體。
閑下來的時候,我會花兩分錢坐公交車,去隔壁磚廠看我爸。
幾個月不見,我爸個子已經又躥高了一截,正光著膀子,在摔磚坯。他比之前更瘦了,身上沒幾兩肉,細瘦的胳膊上,卻有兩團隆起的肌肉。
旁邊的工友邊干活邊聊天:「這娃是真能吃苦。」
「怪懂事的,工資全捎回家,一毛不拔,冰棍都不肯買一根。
」
我躲在旁邊看,不敢走過去跟他說話。
我感覺我沒臉見我爸,我還信誓旦旦說要讓他讀書,結果這麼久了,連張火車票都混不出來。
其實也不一定要火車票,村口附近有條鐵軌,這年頭火車速度都不快,我經常看見有膽大的小伙子,沖刺幾步,一躍而起,跳到火車后扒著。
他們管這叫扒火車,有許多年輕人,扒著火車離開村子,再也沒有回來。
可我不行,我被奶奶,被小姑,被一家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牢牢拴在那貧瘠的土地上,脫不了身。
時間像流水一樣,從指縫中流逝。
爸爸攢的錢,給大伯治好了腿傷。大伯一瘸一拐,不能干重活,又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剛好隔壁有個老姑娘,愿意招大伯當上門女婿,大伯就去了。
不管我怎麼精心照顧奶奶,她依舊難產,生下一個夭折的孩子,躺在醫院里,又欠下一大筆錢。
我不明白一個家庭為什麼要經歷這麼多的苦難。
爸爸沒日沒夜地打工,我沒日沒夜地干農活,兩個人拼盡全力,錢卻總是不夠花。
而且時間過得好快,快得讓我害怕。
我腦子里的雄心壯志好像也逐漸消失了,雙武買了輛摩托車,我從后視鏡里,看見一個佝僂的老人。
我摸著自己的臉發呆,我穿過來的時候,爺爺就已經五十歲了。
土地上常年勞作,我看起來和爸爸五十歲時完全不是一個樣子。皮膚黝黑,擠一下眉,額頭全是深深的皺紋。
17
干完農活,我時常坐在田邊,看著列車呼嘯而過。
火車開得越來越快,現在想扒也扒不上,看著長長的列車在鐵軌上變成一個小黑點,我忽然明白過來,我好像去不了廣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