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嬸也是個苦命人。
嫁來我們村時,她婆婆癱瘓在床。
是她一把子照顧養老送終,后來有了生生哥,過了兩年的輕松日子。
但七年前,張叔說要去廣東賺錢養家。
半年后再無消息。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尋常的寡婦可以再嫁,找個男人搭伙過日子。
她卻只能困在這村里。
那次之后,生生哥放學都會等我一起回家。
每每他跟男孩們玩彈珠打紙板打彈弓,我就在一旁等著。
其他村的孩子會問他:「這誰啊?」
「我妹!」
很快,他就念初中了。
張嬸給他買了一輛自行車。
他早上載著我順路到小學,然后再騎車去六里地外的初中。
爸爸還跟以前一樣。
愛喝酒愛抽煙愛打點小牌。
但媒人再給他介紹對象,他看都不去看了。
村里越來越多人去廣東打工,好多人都建起了兩層樓房。
爸爸有時喝多了,也不無艷羨。
是我絆住了他吧。
初一期末,生生哥參加了中考。
考上了一中。
得知成績時,張嬸當場就哭了。
村里人紛紛恭喜她。
「等生生考上大學,你這輩子就算是熬出頭了。」
話題不知怎的,就轉到我頭上。
春大娘沖爸爸吼:「劉聾子,你的好日子也快來了,等惠惠初中畢業,就能去廣東打工,你以后就能在家躺著喝酒咯……」
7
她訓我:「惠惠,你爸為了你,連老婆都不娶了,等你能賺錢,一定好吃好喝伺候你爸爸。」
村頭的虞大娘溫聲細語:「聽甜甜說,惠惠的成績還不錯,努力一把也能考上一中!」
「女孩子也要多讀書!」
春大娘翻著白眼。
「甜甜是你親生的,你非要送去讀書就算了。
「惠惠是撿來的,劉聾子把她養到初中畢業已經不錯了,讀高中你知道得多少錢不?」
是啊。
我已經當了爸爸那麼多年的負擔了。
我不能繼續拖著他。
心情正是低落,爸爸賣完稻子回來了。
他用衣袖擦著汗,道:「惠惠要是能考上,賣血我也送她去讀!」
我猛地抬頭看爸爸。
夏日已經落幕,盛大的晚霞裹住了他。
他站在萬丈霞光里,是唯一救贖我的神。
春大娘張大嘴:「你怕是腦殼有包吧,女娃都要嫁人的,何況你這個娃還不是親生的……」
爸爸噴她:「你懂個屁,這叫投資。」
「我辛苦三年,她只要能考上大學,以后收入比初中畢業高幾倍。你這個婆娘是頭發長見識短!」
說著,他瞪我:「你以后讀了大學,得天天給我買五糧液喝!」
春大娘嗤笑搖頭:「一中都不見得考得上,就說考大學的事,你在夢里去喝五糧液吧!」
夜色低垂,眾人散去。
烏云閉月,天邊只有幾點星子。
青蛙在田間池塘聒噪個不停。
生生哥站我對面,拍拍我的肩:「惠惠,既然你爸愿意供你,你就好好加油。」
「你只有考上一中考上大學,劉伯才能跟著你過好日子。」
我問:「生生哥,你這麼努力讀書,也是為了張嬸能過好日子嗎?」
「嗯。」
烏云散去,銀色月光落滿他一身。
他一字一句:「惠惠,外面的世界很大,以后我們可以做他們的翅膀,帶他們飛出這村里。」
是!
我們現在是絆住爸媽的秤砣。
可我們今后,可以做他們的翅膀。
帶著他們一起,去看高山大海,湖泊溪流,去看繁華都市,萬丈紅塵。
抱著這個想法,我開始努力學習。
生生哥把他所有的筆記和做過的試卷都留給了我。
虞大娘家的甜甜姐比我高一屆,成績也很好。
我經常問她不懂的問題。
她總是耐心解答。
生生哥放假回家,也會檢查我的功課,幫我攻克難關。
以前爸爸的酒友們最喜歡來我家喝酒聊天,經常吵到后半夜。因為他們都有家有室,家里老婆會約束。
可現在幾乎都不來了。
爸爸解釋:「個個都來蹭我的酒喝,老子的酒難道不是錢買的?」
鄉下的初中,學習氛圍并不好。
很多人都是混日子,等著畢業后去打工。
所以我全心全意努力后,成績進步得很快。
初二的期中和期末考,都在年級前五。
這一年,甜甜姐也順利考上一中。
虞大娘終于離婚,她們帶著我無盡的羨慕,搬去了縣城生活。
初二暑假,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特意騰出兩間舊教室改成宿舍,建議我們年級前三十名的同學都住校。
只收很少的住宿費。
我跟爸爸說起這事,他顯得很低落:「那你以后就只有周末回家啊?」
8
「嗯。」
「班主任說,我只要穩住,考一中沒問題。」
爸爸狠狠抽著煙:「行,我知道了,那你去住宿吧!」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票子。
一張張數給我。
「老子賺錢不容易,你要省著點花!」
「我會的!」
他盯我一眼,從另外的口袋里掏出幾張零錢。
又抽了三張二十的給我:
「算了,既然是投資,我還是要下點血本。
「讀書費腦子,你頓頓都要買肉吃,晚上再搞點夜宵。
「你要是考不上一中,我打斷你的腿!」
第二天傍晚,我行李收拾好了,準備吃完飯就去學校。
爸爸在廚房炒辣椒炒肉,他的二手諾基亞在堂屋的桌子上嗡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