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筆下正在畫的,是我在侯府里著飄搖衣裙,如尋常女子一樣,憑欄賞花。
我問他,「怎麼今日興致這麼好?」
他筆下行云流水,笑言,「明日啟程出征,這次不與你同去,我拿著這兩幅畫,想你時就拿出來看看。」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話,我心中卻沒來由地一陣恐慌。
夢里我固執牽著他的手,「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他搖頭,「連圣上都特意關照你在家休息待嫁,我可不敢拉你去戰場勞累。」
「我想跟你一起去。」我卻執拗,「從前都是我們一起的,你去跟圣上請旨,好不好?」
他摸摸我的鬢角,失笑,「怎麼突然犯了倔?」
「你呀,就在家享享清福,乖乖等我。」
他俯身,在我耳邊溫柔低語,「等我回來娶你。」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回來娶我。
可你為什麼,一去不回?
我又看見他,銀甲長槍,一騎當先。
大軍開拔時,他回頭,遠遠朝我揮揮手。
我向他追過去。
「別走……」
「帶我一起去!」
「阿懷!」
驚醒時心口劇痛,勉強撐起身,便嘔出一口血。
而房門外,阿梧敲門的聲音分外急切。
「姑娘!您快出來看看!」
19
于夫人瘋了。
「今晨開門時,她就倒在店門前。」
阿梧解釋,「屬下查過,晉王妃的尸首被丟棄在亂葬崗,于尚書逼她去給晉王妃叩頭,然后就把她扔在亂葬崗了。她獨自在城郊游蕩多日才回來,神志已經不清楚,估計今日是餓急了,還記得我們這里是糕點鋪子,才摸過來的。」
「黑的……紫的……」
她蜷縮在柴房墻角,蓬頭垢面,低語喃喃,「臉……臉是黑的、紫的……好臭……」
面容黑紫,身軀發臭。
她的確見過晉王妃毒發后的尸身。
忽而一把薅住自己頭發,「不是我害的!不是我!我不要給她賠命!放過我……」
「放過我……我是你妻子……」
我喚,「阿梧,取聚元丹來。」
「姑娘不可!」阿梧急道,「只剩一顆,您得留著……」
我打斷他的話,「給她服下,等她清醒后,吃飽飯梳洗好,帶來見我。」
20
聚元丹是世所罕見的至寶靈藥,莫說只是一時失智,就算一只腳踏進了閻羅殿,也能把人拉回來。
我曾用過一次。
再見到我,于夫人眼神已清明。
她朝我一禮,「多謝掌柜相救。」
我只問她,「你恨不恨他?」
她容顏蒼白,眼里卻燃著熾烈的火。
「他拽著我的頭發,押著我給那個女人磕頭。」
「他說是我通風報信才害死她,要我給她償命,讓我在亂葬崗自生自滅。」
「在他心里,從未把我當成妻子,一刻都沒有。」
她一字一句,「我要他死。」
21
她與于尚書多年夫妻,朝夕相處,熟知他的一切日常習慣。
我讓阿梧按照她的描述,潛進了于府書房。
阿梧給我帶回來幾封書信。
「于夫人說得沒錯,都藏在柜子最深處的暗格里,看樣子很久沒動過。」
我將幾封信一一拆開讀了。
落款都是晉王。
他寫:
「天策軍立,圣上受喬氏蠱惑,兵權旁落,本王身為皇族,應奪之,立皇威。」
「武英侯以私鹽案斷我羽翼,又于戰場藐視本王監軍之責,概因勢大。」
「武英侯已知我等結黨合謀,此子肖如其父,于我等偉業是莫大威脅,當除。」
「南榮奉已得此戰軍情,兵部軍械充舊、糧草虛填、援軍暫緩,務必讓喬氏豎子有去無回。」
房中寂靜,我讀完信,望著眼前燭燈,枯坐至天明。
燭火燃盡了,燭淚滴在我心里,燙出一個個空洞。
內奸通敵,軍情泄露,兵器軍糧都是壞的,死守酣戰之際,孤立無援。
阿懷,最后那一刻,你痛嗎?
人言夫妻同心,這一刻我所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是你那時的感覺嗎?
我在這樣的痛中走出房門,將所有信件交給于夫人。
當日,她以朝廷命婦之身,帶著這些信件,敲響了昌都宮門外懸設的登聞鼓。
22
我坐在鋪子堂前,聽著鼓聲一陣強似一陣。
當初選鋪子時,我在好幾家鋪子里選中這家,只因為它就在離宮門最近的長街上。
我坐在這里,就能看到宮門處的場景。
我知道,總有一天,那登聞鼓會為喬家而鳴。
鼓聲陣陣,恍惚中,又像是戰場上跳動的軍鼓。
我眼前浮現起千軍萬馬飛馳而過的景象。
那一戰中犧牲的將士們在那里。
喬懷在那里。
我本應該也在那里。
23
證據確鑿,無從辯駁。
圣上震怒,下令徹查此案,一應有關者絕不姑息。
于尚書下獄。
但晉王逃了。
24
我把手下除阿梧外的所有死士都派了出去。
「生要見人,死要……」
我頓了半晌,「不,一定要把他活著帶回來。」
這夜我喝完藥,在夢魘中沉浮,鼻間忽然嗅到濃烈的焦糊味。
「姑娘!」
阿梧沖進來,用濕透的大氅一把裹住我,「走水了!快走!」
大火猛烈,整個鋪子都燒沒了。
如同那日我澆油放火燒的靈堂。
阿梧跪在我面前請罪。
「底下人昨夜傳信說有了晉王蹤跡,屬下這才趁夜出城去搜。」
「是屬下疏忽,居然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屬下萬死!」
「不怪你。
」
我搖頭,「他能查到我這里,倒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姑娘。」
阿梧道,「敵暗我明,昌都不能待了。」
我點點頭。
25
離開昌都前,我回了一次喬氏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