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愣住了,半晌,聲音晦澀:「你父皇當真這麼說?」
「嗯嗯。」女孩補充 道,「父皇還要我們好生孝敬母親,母親生病了,不陪著我們不是母親的錯。」
我緩緩摸著他們的頭,心情復雜。
晚些時候裴珩過來,我又是一眼看到了他鬢角的白發。
心底五味雜陳。
實話實說,我一直沒有正視裴珩對我的感情。
他對我而言是甲方,是老板,是需要哄著陪著的對象。
可他對我,卻是一片赤誠。
我不是無心之人。
此般作為,樁樁件件,都讓我覺得觸動。
裴珩晚些時候過來,帶了治凍瘡的藥膏。
他一邊替我涂抹,一邊自嘲:
「原本想要你再多受些苦,竟不想你那般嬌氣,半點兒苦都受不了。」
我垂著頭沒說話。
他繼續說:「其實收到林升的消息,我第一反應是慶幸,慶幸你還活著。」
「剛開始我的確有點生氣,氣你不回來,氣你在外逍遙快活,讓我擔驚受怕這麼多年。」
「可后來我也想明白了,終究是我沒能護好你,才會讓你又生死一生,歸根結底,還是我的錯。」
他俯身抱住我,聲音很溫柔,帶著懇求:
「酥酥,答應我,我們一家人,以后好好過,行嗎?」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想起來,悶悶地問:
「杜昭儀是怎麼回事?」
47
裴珩似乎挺高興的,捏了捏我的鼻子:
「吃醋了?」
「沒有。」我轉過頭,「那群宮女說,是她一直在撫養太子,我覺得奇怪。」
裴珩愣了片刻,半晌失笑:「看來杖刑還不夠,真該把她們的嘴縫起來。」
「杜昭儀是皇后娘家送進來的人,打著看顧孩子的名號,但孩子一直在我這里,她近不得身。
」
我偏過腦袋,眼眶里又蓄滿了淚。
「又怎麼了?」
「背很疼。」我哽咽著,「鞭子抽得我好疼,藥也苦,苦到我喝不下去,肩膀也疼……我怎麼那麼命苦。」
裴珩抿唇,樣子稍稍有些狼狽。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耳朵:「剛開始那會我沒想明白……酥酥……」
他把腰帶解下來,團吧團吧塞進我手里,背對著我坐好,聲音悶悶的:
「你打吧,只要能出氣。」
我看看手里玉革的腰帶,再看看裴珩,突然不想哭了。
坐起來摟住裴珩的腰,腦袋枕著他的肩膀:
「明明剛見面的時候看我像看仇人,恨不得殺了我,怎麼現在變了樣子?」
「舍不得。」他輕聲說,「你受苦受累,難受的還是我自己,再者,你死里逃生,已是萬幸,我和你較什麼勁兒呢?」
「裴珩。」
我喊了他一聲。
他抬手摸摸我的頭:「沒事,傻瓜,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
「我這輩子都栽在你身上了,酥酥,你能不能,可憐可憐我?」
48
一代帝王,用哀婉的語氣求我可憐他,這種感覺還真是……刺激神經。
我和裴珩一起糾纏近十年,孩子都六歲了。
露骨一點講,我從青澀少女到少婦的轉變,都有他的參與。
縱使我厭惡這個朝代的價值觀念,也 不得不承認,裴珩已經做到了他認知里的最好。
那我呢?
我該怎麼做?
我頭一遭覺得迷茫。
要多強大的情感,才能讓我放棄自由,冒著被同化「失去自己」的風險,被困在這囚籠一樣的皇宮?
我曾以為我永遠都不會有這樣濃烈的情感。
直到這年生辰,裴珩替我放了漫天的孔明燈。
他抱著女兒,柔和地看著她拍手,鬢角的白發在橘紅色的燈光中泛著殘影。
太子站在地上,拽了拽我的衣袖,怯生生地問:「母親,您能抱抱我嗎?」
我抱著他坐在長亭里,仰頭看漫天燈火。
突然想到春節,爸媽牽著我的手,出門看老家祭祖的煙花。
我想,人總是要舍棄一點東西的。
我屈從于現實的溫暖。
49
在宮里第三年,宮宴上,裴珩遭到了刺殺。
他下意識把我護在身后,任由刺客的劍刃捅進他的胸膛。
治療的過程很痛苦,他半夢半醒,時不時發出一陣悶哼。
我三日沒合眼地守著他。
等他醒了,看著我,第一句話是:「酥酥,我好高興,這次終于護住你了。」
我瞬間淚如雨下。
想罵人,想吵架,想告訴他他是皇帝,太子還那麼小,他不能為了一個女人不要命。
可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是皇帝,是帝王,也是我的夫君。
我不能阻止他對我好,就像我阻止不了我愛上他一樣。
我抱著他的肩膀,悶悶地說:「傻瓜。」
怎麼會有皇帝, 是這麼頂級的戀愛腦?
50
死了兩次的身體到底不太健康。
我死在闔家團圓的第五年,像皇后一樣,神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看著裴珩發怒, 要砍了整個太醫院給我陪葬。
我咳嗽了聲,招招手讓他過來。
摸著他鬢角的白發,我輕聲說:
「裴珩,其實我很慶幸, 我能死得這麼早。」
「我還沒有變丑, 沒有長皺紋, 你還喜歡我……」
我還沒有忘掉我原本是誰,還沒有被這個朝代同化,還知道人人平等, 會對那些宮女太監有同理心。
我不怕死, 如果安享晚年的代價是徹底融入這里, 我寧愿抱著我的價值觀死去。
我癡癡地摸著他的臉:
「裴珩, 我很喜歡你。」
「別嚇那些太醫了, 他們也不過掙份俸祿, 養家糊口……裴珩,你一定要記住,我是真的, 真的, 很喜歡你。
」
在傷寒遲遲不好, 甚至咳出血的一瞬間, 我想的是, 如果我死了,裴珩怎麼辦?
他那麼喜歡我, 身體也不好, 如果我死了,他會怎麼做?
我覺得自己也無可救藥。
51
我死在裴珩的懷里。
桃花紛紛揚揚灑下,靜悄悄落在我的鼻尖。
我告訴他:「其實我很幸運, 這輩子, 都沒什麼后悔的事。」
我虛浮地攥住他的手腕, 很認真地說: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把孩子撫養成人。」
「等我死了, 把我的尸體燒成灰,撒進海里,別埋在地底下,被盜墓賊挖出來, 很難看。」
耳畔傳來嗚嗚咽咽的 聲音, 我似乎聽見花苞綻開,聽見耳畔的風。
其實我有一件事沒有告訴裴珩。
我愛他。
可是,但凡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是想回家。
我很高興,我死的時候, 還沒有老糊涂, 還能記得我是誰,來自哪兒,又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糾葛。
我依舊不喜歡這個時代。
我想回家。
想讓我的骨灰順著大海, 跨越千年,代替我,回到心心念念的家。
-完-
蕎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