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所為或許反常,卻是為我著想,要我務必事事謙讓,順你心意。」
這位先生,真真是個奇人。竟能說動如嚴頌這般謹守君子正道,對鬼神敬而遠之的人。
「本以為盡是些荒唐之言,直至那日你要退婚。憶起先生所言,索性順水推舟。」
「你不信我是厭倦了你?」
嚴頌笑:「若真如此,那日你為何死攥掌心?」
我細細回憶同他分道揚鑣那日,著實記不清有過此舉。
只好信口胡謅:「天冷,凍的。」
他卻上前來掰開我的手,掌心遍布甲痕。
「元華,你一說謊便會這般。那日如此,今日亦是。」
我掙著將手縮回袖中。
「雖是知曉謝大人為人正直,卻不想他竟鐵面無私至此。」他頓了頓,「若知你將受此苦楚,我必不應你。」
我擺擺手:「大約這便是命,從前你為我受過的,如今我也受一回,也算是扯平了。」
06
嚴頌,字祝揚,淮州人也。
景成十年參科考,文思卓然,帝贊于殿。
景成十一年秋,授著作佐郎。同年冬月,納采吏部尚書女。
景成十二年仲夏,遷秘書丞,請太子少保莊哲為儐贊,親迎謝公女。
金陵城中曾有小調:「娶妻當娶謝氏女,嫁人當嫁嚴氏郎。夫妻恩愛和睦久,比翼雙飛羨旁人。」伉儷情深,可見一斑。
景成十六年,擢升中書侍郎。
景成十九年,進中書令。
景成二十二年,晉中書監。
景成二十三年,拜尚書令。同年八月,頌受命修篆《國史》,閉關文寶閣。
九月,帝崩,舉國哀慟。
先帝第三子德王奉密詔繼位,建號永昌。
永昌元年臘月,頌積勞成疾,因病逝于文寶閣。
新帝聞訊大悲,痛哭于庭,休朝三日。
親送靈車至城外,許嚴公配享太廟,安葬肅陵。
……
世人大都鐘意圓滿結局,不必撕心裂肺,不必過多掛懷。但卻過目即忘,不再深究內里。
譬如后世史書,也多是些粉飾太平,冠冕堂皇之詞。
身前鞠躬盡瘁,身后極盡哀榮。
不過寥寥數筆,便試圖寫盡嚴頌一生,當真是可笑。
……
「文章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
因著天子一句盛贊,景成十年春日里,淮州嚴氏少年郎,一夜之間名動金陵城。
可有些時候,若是太過出挑,卻也不是什麼好事。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我與嚴頌的最后幾年,真真是應驗了這幾句話。
景成二十三年八月初二,皇后娘娘懿旨,傳我入宮覲見。
本以為中秋將至,皇后召見是有所囑咐。卻不想,這一去便是半月。
德王軟禁皇后,擅用鳳印,將我誆入宮中。
雖是對我禮遇有加,卻不難猜想,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今次之舉不過是以我為餌,唯待愿者上鉤。
而愿者,必定是嚴頌。
再見已是中秋之后,三丈宮墻好似跨不過的鴻溝。
「嚴相公,久違。」德王盯著墻下立著的嚴頌,看不出波瀾。
嚴頌并未應聲,只是看著我。
我微微搖頭。
不該來的。
他淡淡一笑,卻教我頓生不安。
「殿下。既是請嚴某入局,便不必再留我夫人。」
德王看了看我,輕聲笑道:「嚴相如此開口,本王也不好多留。」
「只是——」
「此前本王三顧茅廬也不見嚴相點頭,如今為著夫人反倒愿意現身,教本王好生難過。」德王嘆氣,「嚴相聰慧,可否幫本王一解郁結?」
我冷冷道:「你以妻眷為質,要挾忠正之臣,怎好觍臉說這樣的話?」
「禮遇也好,要挾也罷。此刻當真要緊嗎?」德王彎了彎嘴角,「不知嚴相以為如何?」
「嚴某此行,自是來為殿下排憂解難的。可我了殿下心事,殿下能否了我心事?」
德王開懷大笑,同身側侍衛揮揮手:「那便請嚴夫人回府。」
道貌岸然,豺狐之心。
我不欲與此人再多言一句,轉身離去。
嚴頌站在空場之中,身姿筆挺,笑著溫聲喚我:「元華。」
「你不該來的。」我揪著他的前襟,悶在他胸前。
他輕輕撫著我的背脊,聲音溫和依舊:「一早便該來的,只是岳丈大人不準。」
「說到底,父親倒是更疼你些。」
「岳丈自有盤算,你莫怪他。」
我輕哼一聲,只聽嚴頌低聲道:「想我一生磊落,今日卻想方設法地做了回『墻上君子』。」
我嗤的一聲笑了,自他懷中抬起頭來。
「元華。」嚴頌抵著我的額,「回去罷。」
我垂下眼睫,斂起笑意,淡淡應了聲。
「梅屏在外頭,謝府的車駕也在。」
「……」
「如此是非地,勿要再來。」
「……」
「元華。」嚴頌喚我,盡是無奈。
「風沙迷眼,莫回首張望。」
「好。」
我不敢看他,轉身離去。
幾步之后,驟然響起鞭聲。我步履不停,無聲記數。
身后宮門轟然闔上,鞭響亦絕。
整整十九鞭。
不過是挫磨銳氣,便下此重手。可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豈有余地?
07
嚴頌走前再未多說什麼,只是囑咐我好好養傷。
看著大雪里他漸遠的身影,我心中五味雜陳。
今日相見實屬意料之外。
雖是談及過往,卻并未將話說盡。譬如個中細節,譬如昔年身后之事。
如今不過是稍作回想,心中便已隱隱作痛,又如何能對嚴頌和盤托出?
「謝姑娘——」
一道突兀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轉身看清來人后,我卻愣了神。
想我前一世并不曾與此人有過多少交集,怎地今日這般湊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