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愿意用爵位去換。
明明到這里,他們三個已經互不相欠了。
可偏偏。
偏偏她放下燈籠在他腳邊,小心翼翼地仰起臉看著自己。
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一點設防也沒有。
察覺到了閃躲,她吹滅了燈,房間內靜得能聽見她的呼吸,近得能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蘅蕪香氣。
她在耳邊一字一頓:
「找你上藥。
「你說過,可以找你的。」
有時萬仞雪山崩塌,也許只是有一片雪花恰到好處地落下。
千年積雪的孤松折腰,可能也只是因為一陣尋常微風穿過身體,令它戰栗。
「大哥,一個人在想什麼?」程飛的手臂忽然大喇喇架在謝識禮肩上,「咦,怎麼臉這麼紅?」
在破壞氛圍讓謝識禮失望這件事上,程飛就從沒讓謝識禮失望過。
可真的怪程飛嗎?難道不該怪他今夜一直在想她嗎?
他見月是她,見湖是她,連桂子的香氣都比不過她新蒸出的桂花藕。
「程飛,你會不會經常想起一個人?」謝識禮想了想,「不該如何跟她說話,畢竟說白了也是一場交易……」
程飛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那他一定欠了將軍很多錢。
「上個月副指揮使欠了我十兩銀子,我可是連續三天夢到他。」
不是這種想。
「那就是有血海深仇!」
也不是。
「女的?」
見謝識禮不語,程飛挑眉:
「那就是愛——」
「……不。」謝識禮立馬反駁。
「——而不自知。」程飛促狹一笑,「被我說中了,如果你們互不相欠,又沒深仇大恨,你憑什麼想她。」
是啊,憑什麼呢……
「幫我查個人。」
「難道就是大哥您惦記的……」程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不,這個是血海深仇的。
」謝識禮想了想,「若是他走運死得早,就把尸骨掘了,若是不走運,也不必安葬了,但要給他立個碑,明年興許會帶人去看他。」
「如果他要做個明白鬼呢?」
「就說他素未謀面的女婿要殺他。」
7
江棲月:
謝時景不肯見我已有半個月了。
我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更讓我摸不著頭腦的是,他一邊生悶氣不見我,一邊送我東西。
每次都是敲敲我的門,打開門人已經跑了,地上不是衣裙就是首飾,每件東西都附著字條,像是《罪己詔》:
「我才是二流貨色,不配站在你面前。
「你不丑,很好看,是我一直不敢承認。」
原來是為了從前的事情道歉嗎?
說實話,謝時景說的那些話我從未往心里去過。
畢竟名義上我是他討厭的后母的遠房親戚,還逼著他念書,他討厭我這件事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可是為什麼要忽然道歉呢?
我細細思索,終于意識到——他太想要那件衣服了。
那天他一定誤會了,以為衣服是做給他的。
我想了想這些日子他送的禮物,也有些過意不去。
便做了件竹青色,連花紋都一樣的送去他 那里,也算我們相識一場。
可他在門縫后探出頭,看到衣服竟然先紅了眼圈,似乎不可置信:
「真是送給我的嗎?」
我點點頭。
「……那你還討厭我嗎?
「我會改的,我不會再這麼任性了,也會聽你的話努力上進,這次春闈我一定能中,只是你別不理我……」
瞧我不語,他伸出手去拉住了我的衣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只是覺著算術有趣,又跟我爹慪氣,并不是不學無術地濫賭。
「我也只是真心欣賞那些女子,并沒有肌膚之親。」
說罷他先紅了耳根,又結巴道:
「我、我還是干凈的。」
他說這些做什麼?
「我知道兄長……我知道我現在處處比不上他,可是我長得像他,可以很像他……
「你不理我, 你選他的時候, 我心里很疼很疼……
「那我努力上進,再求一求兄長,將來給你做小, 你、你要不要……」
謝時景支支吾吾。
見過他浪蕩紈绔,頑劣專行的樣子, 乍一看現在脆弱哀求。
說實話有一絲心軟。
不等我開口,卻聽見身后謝識禮惱怒的聲音:
「謝時景!你在說什麼?」
見謝識禮來了, 謝時景竟然開了門。
他是匆匆趕來,額頭已經滲出薄汗。
氣氛有些微妙。
謝識禮看到了謝時景懷里的衣服,和他身上穿的幾乎一模一樣,有一點不自在。
他們本就相像, 若不是謝識禮更高大些, 到時穿上一樣的衣服, 恐怕一時竟難以分出二人。
他們站在我面前僵持不下,索性同時對我伸出手:
「這個給你。」
兄弟倆掌心各是一只玉鐲, 很容易看出來原是一對的。
「這對鐲子是母親留下的, 我們一人一只,等以后遇到合適的姑娘, 做定親禮。」
說話間,謝識禮眼疾手快,已經將玉鐲放在我的掌心。
「哥!」
「時景, 哪怕是兄弟, 有些事是不能讓的。」
「我沒有要你讓給我!」謝時景急了, 忙拉過我的手, 將那手鐲很輕巧地塞進手腕, 「這樣不是正正好嗎!為什麼一定要分開呢?棲月都沒有趕我走, 你憑什麼說不可以?」
這兩只玉鐲我想還給他們, 結果兄弟二人默契地抱臂別開身去,沒人肯先接過。
「我要回金陵, 鐲子我會收好, 如果明年這時你們還愿意, 可以來尋我。」
那時過了春闈, 北境的戰事也平了。
我也是自由身, 有安身立命的本錢。
那時再開始, 應該不像現在這麼多顧慮吧。
天氣轉涼, 一切事畢。
我收拾了行李,一路南下。
回金陵祭拜了娘親,又尋了家茶樓棲身。
日子忙碌起來就過得很快, 聽說北境打了勝仗,將軍不日就要回京了,為他那位探花郎的弟弟慶賀。
謝家這是雙喜臨門, 賀喜說媒的人幾乎要踏破門檻。
謝母一一推了,只說二人不在, 且都已定了親, 不在京中長住了。
而謝家兩位郎君俱已南下, 共赴約。
南方桂子這時開得正好。
秋 高氣爽,碧空如洗,正適合夜里趕路。
因為這世上是有兩個月亮的, 一個在天上,一個映在湖中。
一個照他策馬疾馳,一個照他輕舟過萬重。
-完-
鳩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