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他的好奇,她笑一笑:
「十二年前,我們一家逃荒到金陵,一家子吃不上飯,我娘又生了病,就賣了我。
「我爹說賣的活契,最多給樓里的姑娘當個粗使丫鬟,等以后我娘治好病,家里有錢了就贖我回去。
「我很聽話,沒挨過打吃過虧,學著認字,又攢了些錢,等著我娘哪天來接我回家,可我等了很久,她始終沒有來。
「我倒不怕她不來接我,我只怕阿娘的病怎麼一直不好,她病得那樣重,疼不疼。
「后來媽媽看不下去,說我爹當年簽的是死契,媽媽沒有騙我。
「阿娘在我被賣掉的那年秋天就病死了,阿娘也沒有騙我。
「唯一識字的爹騙了我們。」
他想問一問那個畜生不如的男人是何下場,她卻已經不打算往下講:
「這世上不是善惡有報的。
「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對吧?」
謝識禮怔住,點點頭。
謝識禮還想問什麼,比如她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他們的關系……
「大哥!陛下說要找您南下同游。」
但是不等他問,那個沒有眼力見的下屬程飛又冒冒失失地闖進來。
「……你能不能,等我回來。」
見她疑惑,謝識禮努力想了想,
「這藥確實很貴,我、我怕你賴賬。」
程飛撓撓頭,平日里將軍自掏腰包貼補將士們,眼皮也不眨一下,什麼時候這麼摳門了?
她一愣,點了點頭:
「我等你回來。」
她說等他回來,她說她等他回來。
謝識禮的心情莫名愉悅起來。
他動身陪圣上南下,兩日便要啟程。
因為那副相見歡,宮中起了軒然大波,事關天家體面,圣上訓斥了安平公主,罰了禁足又降食封,這兩日為她選了位好性老實的駙馬,匆匆嫁過去了。
也算給了謝識禮一個交代。
路上費了些時間,到金陵已是初秋。
她給自己做的衣服正好可以穿了。
玄青衫子用同色的絲線繡了芙蕖,乍一看是看不出的。
里衣用蕊黃線繡了一輪新月。
新月像她,也像那日她留在他肩上的甲痕。
謝識禮臉上一熱。
所幸旁的畫 舫嘰喳吵鬧,無人在意他。
不知哪家攜家眷出游,女孩子們笑鬧也不避人。
如果棲月也有這樣的家人,她大概會一生順遂,不必漂如浮萍吧。
奇怪,他為什麼總能想到她?
遠遠聞見桂子的香氣,有人要去湖心島上折桂。
謝識禮想到第一次見棲月,也是在船上。
她身上有血,卻鎮定自若。
甚至一眼就看出了他和謝時景的關系,理所當然地抬起下巴:
「我救了你弟弟,你要幫我。」
還以為她很堅強,然而自己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小腿,她就皺著眉頭說疼。
他明明已經很輕了,還是說女孩子都是這樣細皮嫩肉的嗎?
謝識禮沒碰過女人,他不知道。
他曾想過自己的人生軌跡,自己既然能在尸山血海里掙出功名,就把爵位留給兩個弟弟,等戰事平了,也許會娶一位看得順眼又門當戶對的夫人。
「很疼,你輕點。」
她抱怨的聲音竟然讓他煩躁,所以干脆找個理由讓她閉嘴:
「別吵醒他。」
「會留疤嗎?」
……應該會吧,可是女孩子不是穿裙子嗎,看不出的。
「可是你知道啊,我穿裙子遮住了你也知道,我未來夫君也會知道,裙子和衣服底下……」
她天真地抱怨著傷口,謝識禮忽然想到今后看見她穿裙子,自己都會下意識想她輕盈或繁復裙擺下的傷疤。
回去先罰了謝時景跪,她送來了桂花藕和糖芋兒。
與此同時,她的身份情報也壓在了糖水下。
她是后母在金陵買來的,目的略想也知,父親去世后,她一直惦記著兒子襲爵的事。
謝時景不喜歡這位后母,是因為他無法接受往日深情的父親竟然會在母親病逝后另娶。
而自己對她也只是客氣恭敬,父母為孩子計謀理所應當,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他往往不計較這些。
那晚謝時景翻墻上藥,他是察覺到了的。
因為那份來自謝時景的悸動,他怎麼也壓不下去。
他們在做什麼?
怕謝時景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他才半夜敲了門。
原來只是上藥。
他質問她的來歷,以為她是想利用謝時景。
他沒有瞧不起她,只是覺得他這個弟弟現在這樣,實在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哪怕做妾。
她說不是謝時景,是他。
見自己不為所動,她忙說:
不是你,謝時景也行。
這種人盡可夫的言論,經她說出,謝識禮沒有鄙夷或輕視,只是很同情眼前這位姑娘。
謝時景是錦繡堆里長大的,他大概無法懂這位姑娘的苦處。
要他明白,大概還要吃過許多苦。
這爵位他不要,順位也是謝時景的,還輪不到那個牙牙學語的三弟弟。
他問謝時景,爵位和棲月必須選一個,他會如何選。
他沒有說要換棲月的身契,只說換她自由。
但聰明如謝時景,已經想到了緣由。
謝時景說如果自己爭氣,不必留爵位給他,如果不爭氣,那留爵位給他也無用。
何況棲月于他是 救命之恩,他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