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謝識禮回來了。
謝識禮回來,別院外頭的門就關得嚴實,不許旁人進去,連伺候的人都不要。
一墻之隔,我聽見了摔東西的聲音。
謝識禮人如其名,素來克己守禮,為何會動這麼大的氣。
而院中幽深,一盞燈也沒點。
我有些擔心,提著燈籠,小心地敲門。
里頭的門沒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入目一片狼藉。
先是一地碎瓷片,再是破碎的字畫硯臺 。
天上一絲星光也無,謝識禮孤身陷在黑暗里,手背上是猙獰的傷口,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上。
察覺到我手中的光,他在黑暗中抬起頭,死死盯著我,像籠中饑餓的困獸盯著獵物,他咽了口口水,艱難地開口,卻是:
「你走。」
我聞到了他身上甜膩的杏仁味。
是相見歡。
就是最貞烈的姑娘也抵不過這藥,若是買來的良家不從,鴇母就會往飲食中摻一點相見歡。
而這香氣濃郁的程度,估計藥量連一頭狼都能放倒。
他努力別過頭不去看我。
我提著燈籠,一步步走近。
頭上的金步搖流蘇映著燭火。
每走一步,步搖的火光就在他眼中跳一下。
謝識禮啞著嗓子,怔怔盯著我:
「……你來做什麼
「你明明可以走……」
吹滅了燙人眼的燭火,書房靜得可以聽見粗重的呼吸。
我拉住他的衣袖,像仰攀萬仞懸崖上那一棵千年積雪的孤松。
「找你上藥。」
5
謝時景:
最近謝時景覺得心緒不寧,總做同一個夢。
夢到那日船上搖蕩的湖光和覆在臉上的長袖。
就連和棲月在一起時,蘅蕪的香氣總把他帶回那個晚上,說來也奇,明明是又破又舊的船艙,甚至有木頭腐爛的味道。
他竟然心安得不行。
而除了湖色,他也開始夢到一個人。
只是剛剛趴在畫紙上打了個盹的功夫,就又夢到了她。
夢到搖蕩的湖色中,一捧新開的芙蕖在她腳邊,她坐在船尾,執一柄輕羅小扇撥弄荷叢,驚起星星點點的螢光。
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位瑤池仙子。
可她回過頭,分明是江棲月的臉。
怎麼可能是她……
絕不可能是她……
可是如果是她……
如果、如果是她……
謝時景忽然發現,自己心底竟然隱隱期待江棲月是她。
不可能,棲月都說了,仙子已經被良人贖身,此生不可能得見了。
不過沒關系,有棲月在就好。
棲月會給自己做桂花藕和糖芋兒,能治他怕黑的毛病,會給自己縫制衣衫。
棲月是真的在意他。
這麼想來,仙子可比不上棲月。
唯一要煩惱的是他跟那位后母的關系并不好,要如何開口要人。
因為討厭那位后母,所以一開始連帶著對她也沒有好臉色。
其實他一開始并沒有想過娶她,只是那一日宴席,是他最開心的一次。
他謝二爺自詡風流,哪次聚會不是請最紅的姑娘,把旁人都襯成俗物。
可她什麼也不會,低頭吃著東西。
把自己親自為她畫的唇,價值千金的流蘇簪子都糟蹋了。
他可能喝多了酒,竟然覺得她這樣真是可愛。
他去問崔昊,崔昊卻說喜歡的話就收了做通房。
謝時景回去琢磨了三天,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又不知是哪里不對。
崔昊白他一眼:你還想娶了做正妻不成?
謝時景半晌不語,忽然點頭:是了,就是這里不對勁。
崔昊以為他明白過來了,謝時景卻說:
大哥要先娶親,我才 能娶她為妻。
如果以后娶棲月為妻,他不能像從前一樣貪玩,跟別人廝混。
大哥襲爵戰功赫赫,他就得考個功名,在朝堂上有番作為。
想到這,眼前畫紙已經鋪開。
滿室燈輝,亮如白晝。
往日讓他心安的燭火,如今竟然讓他心亂。
謝時景的心里有一種掙扎的痛苦和旖旎的情愫,讓他忍不住去想江棲月。
他從小就與兄長有些心意相通,兄長受了傷他會覺得痛,他著急時兄長也會焦慮。ўż
那這種情緒是他的,還是兄長的?
兄長在做什麼?今夜被公主召見,過不了多時便要娶她。
那兄長今夜情動,是因為公主嗎?
謝時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此刻想見棲月。
他要告訴她很多事情,比如好看的是她而不是自己挑的衣裙,比如那天為她上藥他并不那麼光明磊落,他有一點見不得人的齷齪心思。
比如今晚沒有詩會,只不過是找個借口想帶她去吃些好吃的,再趁著暮夏帶她去湖心泛舟,趁著芙蕖還沒謝。
還要跟她道歉,因為做了很多虛張聲勢,不過是怕她不愛他的幼稚事。
謝時景提了燈籠,腳步匆匆。
原來有了想見的人,夜晚也不是那麼可怕。
可棲月房內一片漆黑,她不在。
冥冥中,他又聞到了棲月身上蘅蕪的香氣。
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兄長的院子。
謝識禮應該也不在。
謝時景忽然想到了書房有一幅巨大的屏風,是他為兄長畫的滿池芙蕖。
他忽然想去看看花。
謝時景推開書房的門,一抬眼,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見仙子墜落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