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不丑,能跟船娘比一比吧。」像是完成了得意之作,謝時景心情大好,「走吧。」
畫舫上燈火通明,崔昊請來了這花街上最負盛名的歌舞姬。
其實大可不必請什麼舞姬,各家公子的女眷暗暗爭艷。
有人會西域傳來的胡璇,在金盤上翩躚如蝶。
有人擅吹奏,一曲笛音風雅至極。
從那一次看見畫冊起,我生怕謝時景把我和畫中人聯想到一起。
所以從入席開始,我便低頭專注地吃東西。
「喂,小丑月,你會什麼?」謝時景悄悄湊近,低聲問我。
「啊?」
我咬著半個飴餅,后知后覺抬起頭,才發現幾個舞姬靠在公子們懷里,指著我暗暗地笑。
「背家訓可以嗎?不然給大家起鍋燒油做個拔絲果子?」
看我鼓起的兩頰,謝時景嘆了口氣。
我訕訕地放下手中的飴餅,遞給謝時景:
「那你嘗嘗這個,好吃的。」
一眾公子哥兒也憋不住了,終于笑倒在美人懷里。
「……我害你丟臉了?」
我以為素來不肯落人下風的謝時景高低要臊我兩句,沒想到他竟然勾起嘴角略笑了笑。
我一度懷疑我看錯了。
「這個也好吃。」他遞過來一盤藕糕,頗有些無可奈何,「吃吧吃吧。」
我將信將疑地接過,還不 忘掰開一半給他。
「本以為能讓二少爺收心的女子是個妙人,卻是個繡花枕頭。」崔昊嘆了口氣。
歌舞正酣時,月亮也升到最高處。
簾外絲竹聲至高潮處,卻忽然靜了下來。
倏忽一陣破空之音,船四角的燈籠皆暗了下去。
「有刺客——」
女眷們尖叫,那河上的燈已經滅了。
月藏進晦暗的云層,一絲光亮也無。
刺客們是沖著崔昊去的。
女眷們衣裙復雜,踩著衣裙倒在地上,男人們只顧著各自逃命,任她們自生自滅。ŷƵ
混亂間,謝時景抓著我藏進船下貨倉里。
貨倉陰暗潮濕,有木頭長久浸在水中,朽爛的味道。
謝時景受不了這個味道,我將衣袖遞過去,那是下午時我熏過的,有一點蘅蕪的藥香,能遮住霉味。
謝時景好受了一些,他抓住了我的衣服,繡花的針腳刮在我的皮膚上,有一點令人發癢。
頭頂還有嘈雜的聲響,但是漸漸遠了些。
黑暗中,我察覺到謝時景的手緊緊攥住了我。
他在緊張,不同尋常的緊張。
我將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背,沒有平日里的嫌棄,他順勢靠在我肩頭,低聲喘著粗氣,幾次擦過我的脖頸。
黑暗中,聽覺和嗅覺被無限放大。
他喘著粗氣,雙唇卻是冷的。
不對勁,很不對勁。
我忽然想到素日亮如白晝的別院。
難道他怕黑?
我試著抽開手,謝時景卻緊緊貼著我,不肯松開一絲力氣。
一點不像平時那個嫌棄我嫌棄得要死的謝時景。
「二少爺閉上眼,棲月去點燈。」我小聲誘哄。
謝時景順從地閉上了眼,卻不肯放開我。
船艙底下是暗的,水流聲和呼吸聲清晰可聞。
「時景,窗外有荷花,開得正好,我們可以摘一捧回去養在書房。
「荷花叢里有流螢,可惜我抓不住,不然一定要你知道什麼叫囊螢映雪。
「月亮很亮,船慢慢地晃,我們要去遠一點的湖心看月亮。
「湖心棲月,那里的月色最好,亮澄澄地映在湖上,有零星的星星,就像糖水藕里的桂子。
」
謝時景的呼吸平緩下來,他想睜開眼,卻被我遮住,我誘哄道:
「還沒到湖心,再等等。」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已經靜了下來,我卻不敢輕舉妄動。
靜下來,我才察覺到小腿和左臂一陣劇痛,可能是方才逃跑時被什麼割傷了。
忽然船略晃了晃,我疑心是不是撞上了什麼,正要探身去看。
眼前的門板已經斬斷,刀風堪堪擦過我的鼻尖。
那人背著月色,月光照見他冷峻的眉眼。
只是一面,殺氣就如最鋒利的劍瞬間出鞘,帶著北境的厲烈朔風叫人窒息。
察覺到有人,他的長劍下意識抵在我的喉頭。
我搖搖頭,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謝時景已經靠在我肩上睡著了。
看見謝時景安然無恙,他的臉色緩和了下來。
借著月色,我才發現他與謝時景七分相似。
他瞥見了我衣裙下的血,皺了皺眉 ,將一條干凈帕子遞給我。
他背過身去,我將裙子撩起來,卻犯了難,因為我另一只手也傷了。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垂下的手臂,又指了指靠在我懷里的謝時景。
他一怔,竟然有點無措,握著帕子,好像那輕飄飄的手帕比他手上半人高的劍還重似的。
我輕聲說:
「我救了你弟弟。
「所以你要幫我。」
他低下頭,每碰到我小腿的皮膚一下,都像觸電一般輕輕縮回手。
「很疼,你輕點。」
我皺著眉,他低頭悶聲幫我包扎。
昏暗搖晃的船艙里,我借著一點月光仔細看他。
他人長得高大,我不算瘦,可小腿在他寬大的手掌中竟然如新藕一般小巧。
他是個武夫,常年握刀劍的指腹粗糲,刮過皮膚有些癢。
若說謝時景帶著一點紈绔的少年氣,眼前這人卻帶著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戾氣,一個眼神便能止小兒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