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時隔多年,天下初定,唯余關東一役,想來很快就能見到四海承平,千里同風的盛世,不知表妹是否也會為此感到高興。
見信不必掛懷,此戰雖久,想必不日就會結束,遙想表妹和家人過得平安順遂,吾雖身處戰地,亦覺一切都值得。
暫書至此,不復一一。」
信看到這里,馬車漸漸停了下來。
手中信紙上的幾個字被打濕,暈開了一片,我扯著袖子努力掖了掖,可眼眶中酸澀的淚水卻連連不斷地打落下來。
綠玉本想喚我下車,可見此情景也只是默默放下了簾子,靜靜地坐在外頭,默默拿袖子擦了擦眼淚。
當天夜里。
我就像是小的時候一樣睡在祖母身邊。
房中點著好聞的鵝梨香,她摟著我,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同她講了很多事,一直講。
講到徐徴同我提到的納妾一事,講到表姨的落魄,講到三表哥給我留的信。
我聽見她嘆了口氣,道:
「人生天地間,世事不如意者常八九。
「最重要的是向前看,就這樣一直向前過好這一生……」
她說著說著,聲音輕了下去,我眼角噙淚,隨著她的呢喃漸漸進入了夢中……
恍恍惚惚之中,似乎聽到她在說話——
「小時候你三表哥還同我說他喜歡你,我還只當是年少人的傻話,沒想到他真的念了這麼多年。
「真的就念了這麼多年……」
11
原本計劃在京師待到開春,但第二日,我便收拾東西回揚州了。
無論我如何歸心似箭,但寒冬逐漸臨近,我向來懼寒冷,馬車不得已行行停停。
回到揚州府已經到立冬,剛好趕上徐徴休沐,聽聞我快到家的消息,一早就去街市上買餛飩了。
我一下馬車,也顧不上其他,直接拋下了綠玉往里屋跑去。
院子里的樹葉此時都已經落光了,池子里也不復荷花競相盛開的景色,水面結起了厚厚一層冰。
我不敢停下腳步,越靠近,心越跳如擂鼓。
又是害怕,又是緊張。
但等我走近一瞧,整個人卻又在原地頓住。
三表哥,果然已經不在那里了……
他不在院中,不在房前,也不在屋里。
他哪里都不在了。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心里突然空了一下,不知該拿什麼來填補。
綠玉疾步追了上來,見我呆呆站在原地不動,遂探頭問我:「夫人您在看什麼呢?」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
身上不由覺得冷,將頸上毛領的裹得緊了緊,院子里靜悄悄的,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和我的心跳。
忽然,我想到了什麼。
對了。那時的表哥,望著我的屋里,是在看什麼來著?
回憶著當時他的目光,我順著看過去,最后又落在我的梳妝臺上。
我二話不說便沖了過去,從上到下翻了一遍也找不出什麼,就干脆將所有的抽屜,柜門統統拆了開來,一時間,滿地都是我扔的首飾和花鈿。
綠玉此時已經被我這副樣子嚇到了,聲音顫抖地問道:「夫人……您到底在找什麼呀?」
話音剛落。
我就找到了……
那是置于柜子內屜之中深藏著的一個小匣子,里頭什麼也沒放。
只有一枚沉甸甸的金鎖,安安靜靜地躺在盒子中。
我呆呆地將它攥在手心,金鑄的廣鎖正中央印著一個喜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接著我抽出了鑰匙,只見上不起眼地刻著一行小字:幾回魂夢與君同。
我愣在原地,綠玉的聲音在猛地耳邊響起——
「咦?夫人,這喜字鎖不是我們老家的求親禮嗎?
「這是大人給您的嗎?」
……
從別后,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12
番外:徐徴
待妻那次離家歸來時已是冬日。
布政司的工作告一段落, 可以一直休沐到年后, 妻生辰也在這個時候, 正好可以陪她。
猶記得妻臨行前,與她提到表妹林茵一事時,她略不大高興的樣子。因此自她離家后,我獨自思慮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將表妹安排至一位同僚家中。
雖憐表妹孤苦, 其亦再三懇求,還是不愿為此讓妻同我心生芥蒂。
念及妻愛吃東市口巷的周記餛飩,立冬那日,卯時便前去排隊了。
等歸來時,妻已在家, 獨坐屋內,神情戚戚, 不知所思。
我遂將為表妹所做的安排與她一一講了,她握著我的手慟哭不已。
見此情景,心中跟著覺得難過。
遙想與妻成婚之前, 我上京趕考。
途中偶遇一窩流寇, 我雖飽讀詩書,卻無還手之力。
危急時刻被正在行軍途中的軍隊所救, 當時的指揮史是妻家中的遠房表兄。
結伴而行時從他口中聽說不少關于妻的少年往事, 至我后來高中, 在議親的適齡女子中, 一眼就相中了妻, 想來也有那位指揮使的關系。
只是成親之后, 倒是鮮少再聽聞那位妻家中的表兄的消息了,也許是兩家并不親近的緣故。
……
轉眼與妻成婚已有三十年。
膝下子嗣不豐,唯有一個女兒喚做紹華,高嫁入了伯爵府。
去年回門時帶回來一雙的兒女,已經至我腰際那麼高了。
現下妻病重的消息,我已給伯爵府送了信, 只是不知還能否趕得上回揚州見妻最后一面。
妻的寒癥自前年起,每年冬日都會加重, 先前吃的一劑藥方也無甚作用了。
到如今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她躺在榻上氣息奄奄, 目光卻依舊看向外頭,眼神里依稀恢復了少女時的情態。
我知她撐不了多久,握住她的手道:「若是撐不住了, 就不要撐了, 只是你且慢點走, 等我來找你。」
誰知她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言語中依舊同我置氣:「你想納妾……我才不等你。」
「說什麼傻話?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無奈地哄她, 「那這樣好不好?下輩子、下輩子我再來找你,給你當牛做馬賠不是, 這輩子就不要再去閻王爺那里告我的狀了……」
她沒有即刻回答我, 望向門外的眼神亮了一下, 就像是終于看見了什麼似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
外頭的池中荷花搖曳,一陣淡淡的甜香被風送進來。
我看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只是, 恐怕要辜負你了,下輩子……
「我已經先同人約好了……」
說罷她最終閉上了眼。
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把金鎖。
-完-
小山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