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磚鋪就的小路邊上長滿了雜草,路邊有一條窄窄的小渠,有婦人蹲在渠邊浣衣。
我經過的時候,對方卻突然叫住了我,語氣意外有驚喜:「泱泱?是泱泱?」
我回過頭,幾乎難以置信地打量著眼前的婦人——
她滿頭汗水,布帽粗衣,手上還抱著個裝滿臟衣的木桶,不仔細辨認,幾乎都難以認出她就是我那位表姨。
即使祖母已經將季家如今的情況同我提前講了,我還是難以想象在三表哥和季大人接連過世后,曾經因美貌名動一時的侍郎夫人竟然淪落至與一個鄉野村婦無異。
我欲言又止,她卻激動得上來握住我的手:「你竟然回來了,你祖母也不告訴我一聲。」
接著她又想意識到了什麼,緊張地縮回手,在裙子上反復擦了擦:「瞧我這記性,你如今已經是二品官員的家眷了……」
她看著我,眼含熱淚,卻打從心底里笑著:「你回來了真叫人高興,好久都沒這麼高興過了……」
看她為我忙進忙出的樣子,我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將我見到三表哥的事情同她提起來。
亦不知道待回家后再次看到三表哥,又該如何跟他提及表姨如今的近況。
她領著我去看三表哥留下的東西。
將幾年前他寄回來的那些家書一股腦兒都翻出來給我看。
指著這一封告訴我是什麼戰役,那一封又是他在哪里受了什麼傷,樁樁件件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隨后她在壓箱底的一封信里面,又取出一個信封來。
她說:「你表哥這個人,每次家書來來去去都是一樣的幾個字。
這一封……是他最后……那個時候送來的。」
她講到這句話的時候頓了頓:「收到的時候他人已經沒了,我那時實在是怨他,一直放著沒有拆,直到前段時間,發現里面還有一封裝著給你的信。
「我不知道里頭寫了什麼,又想著人走了這麼久了,不知道該不該給你,便只告訴了你祖母。如今你既然來了,那你便帶回去吧。」
我點頭接過。
只見已經有些泛黃的信封上,用雋秀的小楷寫著幾個字「與表妹泱泱書」。
9
那一日,表姨拉著我的手與我說了不少話。
從當年我在京中小住的那段時光講起,絮絮叨叨講到了表哥死后的那段時光。
我看著眼下季府落魄的光景,聽到她講述表姨夫最后病中那些日子,也不自覺跟著紅了眼眶。
她從一開始帶著笑講著,講到最后卻哽著嗓子,怎麼也再說不下去了。
滿院的枯樹落葉蕭瑟,一片接一片吹落,輕輕拍在她的肩頭。
她擦了擦眼淚,執著我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來:
「你別怪表姨啰嗦,只是一見到你我就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
「想你當年還小那會兒,身子一直都不好,冬天里頭特別怕冷,往身上裹多少件衣服都不夠。
「你表哥他呀,只要每次去一趟你祖母家,就肯定要把毛皮斗篷忘在你那里,等回來后自己凍得身上都直冒白煙。
「我知道后還同你表哥開玩笑,我還逗他,說:『以后泱泱妹妹給你做媳婦兒好不好呀?』你都不知道,我這個當娘的,第一次看他的臉這麼紅……唉,只可惜,后來你如今的姑爺高中,與你父親定下了和你的親事……」
說到這里她匆匆住了嘴,自覺失言,尷尬地笑笑:「怪我,你和姑爺這樣好的親事,不該亂說……」
不知不覺已至黃昏。
想到還要回去陪祖母用飯,我便匆匆告了別。
表姨送我至門外,我正要上馬車,卻忽然被她叫住。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問道:「泱泱,我記得你表哥出征前,曾給你打過一把金鎖。
「后來你出嫁了,我自作主張交與你祖母給你添做賀禮了,不知道如今是不是還在你那里……」
10
馬車在石板鋪就的小路上顛簸前行,我的心亦隨之搖搖晃晃。
有傍晚的風順著飄起的門簾吹進來,我看見天邊晚霞的一角,燒得那樣紅。
我叮囑綠玉坐到了外頭,自己則拿出表姨給我的那封信看了起來——
「泱泱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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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經年,與表妹已余三年未見,故人千里,至以為念。
近日從母親的家書中得知你即將成親的消息,深為你感到高興,原諒表哥身處千里之外,無以為賀,只得寫信托你表姨母,我母親代為準備,望表妹會喜歡。
前些日子行軍途中,偶然經過一處叫作盤城的地方,見到當地有以結繩祈福的習俗,軍中那些粗獷的大男人也都買了戴在手上以求平安,我亦求了一根帶在身邊,但求能保得你婚姻美滿,另在不日前偶得一治愈寒癥的藥方,只等我回京之后,找人一道送去揚州給你。
行筆至此,忽憶起舊時一樁小事。
十一年的上元節燈會,記得那日街市之上,人人慶賀佳節,卻唯見表妹臉上愁緒縈繞。我當時問起,你只說是見到一群躲避兵禍而流離失所的難民,想到古來征戰多離散,心中無比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