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夠了吧?滿意了吧?笑話我呢吧!」
梨子依舊咕嚕嚕穿過他,滾到臺階邊沿才緩緩停了下來。
三表哥也不會疼,依舊一動不動。
只是有一瞬間,我感覺他的表情好像變了一下——
又為難,又落寞。
但我揉揉眼仔細一看,他卻又還是那副呆呆的老樣子,就這樣望著屋里。
什麼嘛,我哀嘆了一聲。
和一個死人撒什麼氣。
我左思右想,喚來了綠玉。
她是我出嫁前從祖母處送來的丫鬟,雖然不是從小跟著我,但被祖母調教得比我的貼身丫鬟都懂事得多。
我想,她應該知道一些關于三表哥的事情。
綠玉從我口中聽到季紹的名字,也恍惚了一下。
時間太久遠,我原本以為她應該也未必記得這個人了。
但沒承想,她欲言又止了一會兒。
嘆了口氣,緩緩開口:「夫人……這事兒原本也不必告訴您……
「只是——」
5
季紹身為家中的獨子,自小被寄予厚望。
五歲便已啟蒙,八歲入縣學,九歲就過了縣試。
鄉中先輩試其詩對曰:「筆架三山終無虎狼出沒。」
他馬上對曰:「棋盤九道任他車馬驅馳。」
經此事,一躍成了京中小有名氣的神童。
眾人都想著,他應該會在不久的將來,騎著高頭大馬,身戴紅花,風風光光地展示狀元郎的風采。
然而這樣的人,到了十五歲,卻背著家里人偷偷參了軍。
等家中再傳來他的消息,他已經立下不少戰功。
時滿十八歲那年便已經當上了副指揮史,在軍中小有威名。
他手底下那些粗俗的兵魯子,對于這個年紀輕輕又滿口書生氣的上級,心里既敬畏又佩服,由此可見他是實打實拿出了真本事。
這樣一來,原本并不看好他棄文從武的家族眾人,也就都沒了話說。
只是唯有表姨自那時起,便一改往日的生活,開始素面朝天,日日吃齋誦經,為在外帶兵的兒子求一份平安……
話說到這里。
我留意外頭的三表哥,看起來臉色慘白。
樹影疏疏地撲在白色的窗紙上,風吹得門哐哐作響。
在如此寡淡的月色下,我再難從他身上找出當初少年人意氣風發時的碎片來。
唯有靠想象,竭力填補剩下我與他未曾見面過的那三年時光。
我猜,與我自小困囿于方寸之地不同。
他那是何等恣意豁達的人生。
應是大漠的駝鈴,是照映刀劍的冷月,是塞北枯枝上的雪……
而如今中間卻隔著世事一場大夢,幾度秋涼。
「但他死的時候,我記得……」
我突然開口打斷了綠玉的敘述,欲言又止。
綠玉的神色已經有些難看:「表少爺就是死在了他十八歲那年……」
她肯定了我的話,然后繼續講了下去——
約莫是十三年年底的時候。
時逢當今圣上的親叔叔秦王在關東起兵,三表哥帶兵赴前線守城。
那段時間季府的佛堂連夜里都點著蠟燭,徹夜傳來表姨誦經的聲音。
烽火連三月,前線送回來的家書慢之又慢。
表哥向來寡言,信上的字更少,寫來寫去只有四個字「安好勿念」。
表姨將他的信一封封收起來,一直等到了十四年春,估摸著應該也快打完仗了。
家里便計劃著等他此次回來,再次商定議親之事。
京師里,凡事又適齡的女子的貴胄家中,都已經早早送來了名帖,大家都在等三表哥回來。
而就是在這時,傳來了他戰死的消息。
圣上送來的詔書上稱他克攄猷略、宣勞戮力。
說他在關東一役抵死護城,其勇毅之姿當為表率。
不痛不癢送了些封賞,連送回來的棺槨都是空裝著一副鎧甲和三表哥生前少許貼身之物。
還是后來生還的副將暗中給他家里寄來了信。
信中說,圣上為給逆軍設下埋伏,早已棄城。可憐三表哥帶兵困守半月有余,糧草盡斷,援兵不至,逆軍于城門之下叫囂五日之內必定屠城。
三表哥在帳中獨坐了一夜,第二日投降,企圖以一人首級換全城百姓。
逆軍首領應允,他便脫了盔甲,孤身走入叛軍之中。緊閉的城門后,是滿城百姓當街跪地叩首……
而后三表哥于亂刀之下……斬為肉泥。
6
綠玉講到這里唇色煞白。
我聽得手腳冰涼,忍不住一陣陣反胃,明明還是夏夜,身上卻全是冷汗。
我這下連看都不敢再看三表哥了。
躲開眼,轉過臉去,生怕一不小心聯想到他瀕死的樣子來。
綠玉的手有些抖,說道:「當年老夫人聽聞此事的時候也是傷心到不能自已,而后一連病了兩三個月才好全,夜里夢魘都是念的表少爺幼時的乳名,只不過那時夫人剛成婚不久,就都瞞了下來,不敢讓您知道此事。」
我胸中屏著一口氣,上不來又下不去,心里悶得慌。
又問她:「那后來呢,表姨家中如何了?」
綠玉搖了搖頭,道:「自夫人出嫁來了江南,奴婢也很久沒有回過京師了,自然也沒有了那邊的消息。」
夏夜的風這樣涼。
綠玉離開以后,我獨自坐了一會兒,心里怎麼都怕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