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一天開始,我每天晚上都會見到死去的表哥。他還是十八歲死時那年的那副樣子,站在門口,也不進來。所有人都看不見他。除了我。
自那之后,我吃飯他看著,我睡覺他看著。
我和人鉆被窩,他還看著……
1
再一次見到三表哥,是永慶十六年的一個夏夜。
那時的我,已經嫁給徐徵兩年有余。
只不過因就任的地方上政事繁冗,他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了布政司。
即使中間鮮少抽空回家幾次,也一心忙著關燈與我鉆被窩,多說一句的工夫都等不了,第二天往往天不亮又匆匆離開,大部分時間,只留我一個人守著偌大的后院。
那是剛過完中元節不久。
院子早早就落了鎖。
花園池塘里的荷花開了許多,我摘了一些叫丫鬟插了起來,自己則抱著滿懷的蓮蓬回屋。可剛走到庭中,遠遠就看見了他——
我那位死去多年的三表哥——季紹。
我有些恍惚。
由于很久沒見他了,他的樣貌對于我來說有些生疏,我站在原地呆愣愣地瞧了好一會兒,突然后知后覺地驚呼出了聲音:「三……三……」
手上的蓮蓬登時散了一地,幾顆蓮子掉了出來,咕嚕嚕滾到他腳邊,然后穿過了他。
好吧,這下我看清了。
他真是個鬼。
我平日里從來不信這些。
這突然瞧見,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反應。
遇到這東西,有什麼顧忌?有什麼講究?是該無視,還是該出于往日情分攀談兩句勸他早日升天?
這些我一概不知。
盡管只穿一件薄衫,額頭上細密得滿是汗。
此刻也不敢喊,又不敢跑,干脆呆站在原地。
就這麼一人一鬼僵持了一會兒,我意外地發現他也并不搭理我。
甚至可以說是看都不看我。
小一炷香的工夫了,季紹就這麼默默地站在離我房門還有一步距離的位置。
就這麼站著,表情木然地看著屋子里面,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一動不動。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立刻跑掉,比如說跑去找人將還在布政司的徐徵趕緊請回來之類的。
不過剛挪了挪步子,丫鬟綠玉就抱著花瓶回來了。
「夫人,怎麼蓮蓬都掉了一地?」
綠玉不解,直徑走到三表哥所站的邊上,蹲下身將地上的蓮蓬,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兜進裙子里。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三表哥。
壓著嗓子問:「綠玉……你就沒看見什麼東西?」
綠玉直起腰,環顧了空蕩蕩的庭院一眼,隨后搓了搓胳膊:「你別嚇唬我了夫人,這哪兒有人吶?」
她就這樣說著,隨后進了屋。
我僵硬地掃了眼始終維持一個姿勢的三表哥,勉強摸清了現在的狀況。
原來,就只有我能看見他。
好怪的事……
2
三表哥是我表姨的長子,父親官至戶部左侍郎,算是我們家族中最為顯赫的門楣。
在我十二三歲那段時間,常常會去遠在京師的祖母家小住,在那里偶爾會遇到跟著表姨上門送禮來的三表哥。
可能是同情我沒讀過什麼書,因而表姨也會叫三表哥有空的時候,教我認幾個字,背幾首詩。
我記得京師的冬天總是很冷。
我懷里抱著銅制的手爐,讀書的時候依舊冷得發抖,鼻子都要結冰。
三表哥就會把他那件白狐貍毛的裘衣披到我身上,我能聞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冷梅花香。
「凜冬散盡,星河長明。」他教一句,我學一句。
這就是我對他為數不多的記憶了。
因此我實在想不明白,時至今日,他為何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如果我膽子夠大的話,我可能會上前問問他。
「你為什麼不找你父母去?找我干什麼?」
我猜想他也許是忘了回家的路要怎麼走,迷路到這里,只遇到我這一個認識的人,便想求助于我。
這樣一想,我也不太害怕了。
于是我偷偷打量他。
記憶中他死在兩年前,那時候他剛好十八歲,按照他的樣貌來看,依舊還停留在十八歲那年,少年人雪衣烏發,面如皎月。
他個子高,像一把青竹,雖氣質有些冷,長得卻很扎眼,叫人看一眼就記住了。
這樣一看,不得不說三表哥遺傳了表姨的美貌,是實打實會讓整條街的女子都為他駐足的好皮囊。
等到夜漸漸深了,外頭只剩下蟬鳴碎在樹葉的縫隙間。
我猶豫起來,怕他不走,又怕他忽然不明不白地走了,于是干脆敞開著門睡,又叫綠玉將堂中的屏風挪開了,這樣睜開眼,就能夠看到他。
而無論我做什麼,三表哥始終一動不動站在門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半夜我睡到迷迷糊糊,睜開眼,隱約瞧見他將半個身子隱在濃濃的夜色里,孤獨伴著一輪明黃的圓月……
而后我又睡了過去。
3
第二天夜里,他又來了。
第三天也是。
到第四天的時候,我已經習慣了。
甚至幾度開口和他搭話——
「還記得我是誰嗎?我是你表妹泱泱。
「你去看過表姨嗎?我很多年沒回老家了,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來日我去信幫你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