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暄仰頭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卻又驀然彎腰吐出一口血。
「阿嬌,我替你報仇了。」
「可是,為什麼我卻一點也不快樂……」
被仇恨支配的人怎麼會快樂呢。
即使大仇得報,短暫地酣暢過后,等待他們的只有漫長的虛無。
謝暄最初的理想,不過是想做個為民請命的清官。
不過是想……
和我長長久久地過一輩子。
今夜的月亮很圓。
白色月光照在身上,我的魂魄漸漸變得透明。
地府的陰差來接我入地府。
「楚嬌,你爹生前積德行善,下輩子原本可以選個好人家投胎,但他用一身功德為你換來了這三年的時間。」
「如今你大仇得報,也該隨我回地府了。」
我告訴陰差我想陪在謝暄身邊。
我怕他寂寞。
哪怕他看不見我,我也想要陪著他。
陰差嘆了口氣,神色憐憫:「人鬼殊途,你若強行留在他身邊,終有一日會為他招來災禍。」
「哪怕他不得善終,你也不忍心離開?」
我啞然無措。
陰差道:「你已經死了,但謝暄還活著,你又何必執著?」
是啊……
我已經死了。
謝暄的人生,卻還有很長很長。
我不能害了他。
最后一次,我飄到謝暄身邊,微微歪著頭,假裝自己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院子里的海棠花謝了,淡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
我看了看天邊的月亮。
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了最后的愿望。
「阿暄,朝前走吧。」
「請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啊。」
【謝暄番外】
殷文王,尚節儉。
茹素半生,喜白珠,清和十七年,崩。
——《殷史.文王傳》
1
長寧舉著顆一寸大的珍珠來找我,是在宣德九年的春天。
她無意間從宮殿的角落發現了這顆珍珠,便興致勃勃地來太和殿,說要將這寶貝送給我做生辰禮。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
我輕輕替她拂去了頭頂的柳絮,才接過那顆珍珠,細細端詳起來。
這是一顆極美的南珠。
晶瑩渾圓,流光溢彩。
我微微笑了笑,說:「這是你祖父的東西。」
小姑娘歪著頭想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從我手中拿起那珠子:「阿爹,長寧現在把珠子還回去,祖父晚上可以不來我夢里嗎?」
長寧今年六歲,是我的第二個孩子。
她出生在謝暄離世后的第三年,對于這位素未謀面的祖父的印象,僅僅來自我書房里掛著的那副畫像。
而立之年的帝王,眉宇之間不怒自威。
讓人望而生畏。
他在位的十七年里,整頓吏治,廣通商貿,使百官敬畏,得百姓贊揚。
可那個人啊……
其實并不似世人臆想的那般高不可攀。
2
我并不是謝暄的親生兒子。
他年輕時曾娶過妻,但那位娘娘在孕期遭遇不測薨逝了。
先皇與朝臣用盡了手段,也沒能讓他再娶。
我幼時在讀書一事上有些天分,先皇去世那年,謝暄將六歲的我過繼到他名下。
我就這樣稀里糊涂的當上了大殷的新一任太子。
進宮的第一日,謝暄賜給我一塊令牌。
「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但我不敢接。
大殷歷代先祖里,是有過過繼宗室子弟的先例的,但被過繼到帝王膝下的孩子,都會被限制與本家來往。
我以為這是一種敲打,惶惶不安地佇在原地。
謝暄卻走近我,溫柔地撫摸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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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多想,孩子應該在父母身邊長大,這本就是你應得的權力。」
鬼使神差的,我壯著膽子問了一句:
「那……我可以吃肉嗎?」
領我進宮的宮人告訴過我,謝暄是不吃葷腥的。
可我在家時,母親總是要我多吃肉。
她說小孩子不吃肉,是會長不高的。
謝暄怔了一下,隨即笑了。
他笑得溫柔,眼神卻極落寞,「我茹素是因為和神佛發了愿,阿荇不必和我一樣。」
3
謝暄是個閑不住的人。
他沒有后宮,就在農忙時節換上常服到麥田里耕種。
談起種地這件事,他如數家珍。
有一次他從宮外回來,我正在處理政務,他卻喋喋不休地同我說起在田野間發生的事。
批了一天奏折,我怨氣頗為深重:
「把宮里的事一股腦丟給我,自己跑出去瀟灑,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皇帝。」
他也不生氣。
甚至理直氣壯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種地也是頂重要的事呢!」
「百姓過得好不好,土地都知道。」
我不服:「歪理!」
他卻難得正了神色:「謝荇,這是世間最真的真理。」
「你總在深宮里,是看不見世間百態的。」
4
謝暄三十五歲那年的春天,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 整整一個春季, 他的寢殿里都彌漫著苦澀的藥味。
太醫三番五次叮囑,不許他再往外跑。
他便順理成章地將朝堂上的大小事務都扔給了我。
也就是那個時候, 謝暄迷上了收藏珍珠,
那年我十七歲, 朝中部分官員對我監國一事頗有微詞。
我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妥。
謝暄自己卻毫不在意,拈著白珠子笑得輕松:「這天下我本就是要交給你的,早些晚些又有什麼關系。
」
他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讓我有些生氣。
「誒,你怎麼又生氣?」
他抬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看我:「太醫都說了我要仔細休養,不能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