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艷陽高照,我出府去城西一間鋪子,為張宓買新鮮出爐的臘肉燒餅。
新開的鋪子,臘肉燒餅做得一絕,我排了很久的隊。
燒餅鋪子挨著一茶水攤。
我在排隊之時,耳朵很尖地聽到不遠處一喝茶的差爺在跟人吹噓。
他說他從過軍。
江西起義的裹刀軍,追隨忠勇侯投奔當今圣上,可惜后來負傷過,如今成了最末等的差役,只能在京郊守個門。
他穿著半舊的差服,臉很黑,是常年風吹日曬的那種黑。
同伴說他吹牛,他拍了下桌子,吐沫星子亂飛——
「你還不信?當年我們那支隊伍多能耐,進京途中經過開州,土匪作亂殺了鎮上大批的人,還是我們趕走了土匪,收繳了糧食和錢財用作軍需……」
勝利者總是可以隨意改寫篇章的。
你若是在如今的開州城,隨便揪住一個孩童,問他知不知道青石鎮,他會問你,是被裹刀軍洗劫了的青石鎮嗎?
然而開州之外,人盡皆知那事是土匪干的,裹刀軍其實是趕走了土匪的義軍,以訛傳訛信不得。
我們生長在土地上,是那樣渺小的存在,小到迷霧彌漫,拼盡全力也走不出來。
真相被埋沒在霧里,艷陽高升時,會隨著霧一同散盡。
裹刀軍是燕山府平王蓋了印的神勇,忠勇侯是當今圣上親封的。
所以我們會是刁民。
我從茶水鋪子跟著那差役到城郊外門,看他們守城門,也看著進出的百姓。
與我同坐在街邊的還有個小乞丐,他身上有傷,又臟又臭,蠅蛆鉆滿傷口的腐肉,啃出個豁口。
他蜷縮在墻根一動不動。
我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然后將買的臘肉燒餅放在了一旁。
再后來,天黑了,那守門的差爺吆喝著同伴去吃酒作樂,喝到了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
我一路跟著他,然后找機會將他打暈,從橋上推了下去。
他淹死在龍藏浦,旁人只會道他是酒喝多了失足掉下去的。
回頭時,吃了我臘肉燒餅的小乞丐,正在寂靜無人處默默地看著我。
我殺的第二個人,是一個屯兵校尉。
京都上林苑統領,是個鰥夫。
將他毒殺之時,他還誤以為我是媒人介紹給他做續弦的。
魏冬河來京都找我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瘸子。
他來得不早不晚。
在我殺了那屯兵校尉之后,對京中情況掌握得越來越多,他和狗兒成了我最有利的助手。
如今,四年已過。
蔣世子失蹤,序幕重新拉開。
他是忠勇侯蔣文祿唯一的兒子。
我知道,沒有人會一直贏,也做好了被反殺的準備。
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取了蔣文祿的人頭,才能死而無憾。
23
事態比我想象的嚴峻。
蔣霆失蹤后,京都的防衛突然嚴了起來,整日大批官差進出,弄得人心惶惶。
當今圣上指派北樞院的密使安大人負責追查,據說是忠勇侯力薦。
我乍一聽到「安懷瑾」這個名字,便心下一沉。
同為青石鎮走出來的人,我知道他有這個能力串聯起其余的案子。
青石鎮歷經屠殺存活下來的人,多是他這樣家徒四壁的窮人家。
他如今竟也在京中,還做了官。
我提醒狗兒和魏冬河,最近不要冒頭,躲起來。
可我到底還是低估了安懷瑾這個人。幾日之后,狗兒偷摸著來找我,比劃著說魏冬河被抓了。
大批官兵搜捕了他們所在的莊子,冬河腿腳不便,沒能逃掉。
再接著,安懷瑾持忠勇侯手諭,帶兵包圍了御史府。
他的目標自然是我。
我沒想到,二公子會出頭。
他站在安懷瑾面前,不退不讓,只嗤笑著看他一眼:「安大人,搜查御史府僅憑侯爺一道手諭,是不夠的。」
安懷瑾對他應是忌憚的,好脾氣地解釋:「事態緊急,未來得及請示陛下,望二公子見諒。」
「我若不見諒呢?」
「那便只能日后賠罪了,在下對二公子并無惡意,對張大人亦是十分敬仰,便是查出了什麼也知貴府不會牽扯其中,在下保證,此為舊事一樁。」
「你算什麼東西,小小密使,拿什麼保證?」張云淮冷笑一聲。
人盡皆知,他在六部見習,實為天子近臣,平時接觸圣上的機會極多,甚得器重。
光風霽月的公子,說話極不客氣,使得安懷瑾面色一變,隱忍復雜,最終咬了咬牙,指揮了身后兵馬——
「二公子,得罪了,圣上若是怪罪,在下愿意擔責。」
他很有自信,篤定了能從御史府搜查出什麼。
也對,蔣世子死在這里,尸首尚在此間。
我在一干丫鬟下人之中,低垂著頭,默不作聲。
御史府里里外外被搜查了一遍,各個院落、水井,連樹下的土都要確定有無翻新的痕跡。
官兵回復,未有發現。
安懷瑾不信,親自帶人又去搜查一遍。
回來之時,他面色陰沉。二公子看著他,嘴角勾起:「安大人,恐怕你要擔責了。
」
安懷瑾眸光斂緊,想到了什麼似的,道:「二公子,府后似乎有處坡塘,打攪了,在下還要派人去打撈一番。」
幾乎是瞬間,我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