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那總是之乎者也、張口閉口孔孟之道的李夫子,拿起了菜刀,沖向裹刀軍。與我有過節的曹大胖和他的麻桿書童也死了,曹員外家無一幸免,曹瓊花被土匪劫走。
那一年,我問晁嘉南,你為什麼沒有守住青石鎮?
三月,桃花開了,山上的茶花也開了。
我收拾了包袱,準備入京了。
我問晁嘉南:「我爹說你自幼父母雙亡,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既然是百家飯,青石鎮的百姓,可對你有恩?」
晁嘉南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又道:「你不會放過賴文賡和那幫土匪的,是不是?」
「是。」
「那就好,我替青石鎮的百姓,跪一跪你吧。」
我跪地給他嗑了三個頭,抬頭看他:「晁三爺,小春有勞了。」
晁嘉南本就負傷在身,臉白得像紙,唯有眼圈薄紅。
后來,他便一路跟著我,護送我入了京。
15
近來我總是不斷夢到四年前晁嘉南送我入京的場景。
那時節兵荒馬亂,處處都不太平。
行至隴西路上,我生了場病,高燒不退,他帶著我住在野外荒廟。
有一逃難的一家四口,恰好也途經此處,住宿廟中。
那大嬸看著和善,是個熱心腸,叮囑晁嘉南趕快去藥鋪抓藥,她幫忙照顧病中的我。
晁嘉南走了,離開沒多久卻又放心不下,折返回來。
大嬸正領著她的一雙兒女守在廟外,見到他面色驚懼。
她男人此刻正在廟里,猥褻著想扒我的衣服。
后來,晁嘉南殺了她丈夫。
他怒紅著眼睛,原是要將那大嬸也殺了的,結果她跪地磕頭,不住地求饒。
晁嘉南憤怒地將劍架在她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你沒有女兒嗎?你沒有嗎!?」
大嬸哭道:「我正是為了我女兒,才什麼都聽了他的,我沒有辦法。」
他們年幼的女兒,方才七歲。
兒子年歲也不大,約莫十一二歲,只會傻笑著拍手,是個流著口水的癡兒。
晁嘉南沒再看她們一眼,將我背在身上,離開了破廟。
臨走之前,他對那大嬸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也是孩子,這不該是你作惡的理由,我該殺了你的。」
他沒有殺她,雖然他很想這麼做。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身上,被他背著前行,走過寂靜無人的荒野,又走過田間廢橋。
天快黑了,彎月懸于半空,郊野小道樹影綽綽。
四面有風,吹得人身上好冷,頭疼欲裂。
晁嘉南低聲哄我:「小春,先別睡,等進城了我幫你找大夫。」
我的額頭好燙,眼淚也好燙,染濕了他的衣裳。
他肩上的衣衫被我死死攥在手里,那樣用力。
那似乎是我此生還能抓到的唯一的溫暖,也是我僅有的力氣。
我呢喃道:「我沒有家了,我爹死了,阿姐也死了,我能叫你姐夫嗎?」
「從今以后,我便是你姐夫。」
「好,你會幫他們報仇的吧?」
「會,我會拿賴文庚他們的人頭祭青石鎮。」
「我也會,我會親手宰了那幫人。」
「……報仇的事交給我,你是姑娘家,老老實實地待在京中,等我消息。」
16
我姨母鄭氏,是御史張大人的一房妾。
一個色衰愛弛、并不受待見的老妾。
京都官宦之家,總會有那麼一些投奔來的窮親潑故,大戶人家為了彰顯體面,大都愿意給予庇護。
如御史府西后巷的一處跨院,專門用來安置各房夫人和姨娘們的遠親。
我亦在其中。本來以我姨母的老妾身份,我該和張家其他打秋風的窮親戚們一起搬住在郊外莊子上的。但我姨母討了主母夫人朱氏的好,把我一頓夸,朱氏聽聞我讀過私塾,年齡又相當,于是同意留我在府中,給四小姐張宓做個女伴讀。
這本是姨母求來的,她感激涕零地謝了朱氏,私底下卻又心中不平,對我道:「什麼女伴讀?也就說得好聽,還不是讓你去四姑娘身邊聽她使喚?里子面子可都讓她們占了。你是投奔我來了,有良籍的,又不是賣到了他們御史府。」
她說得對,御史府的四小姐張宓,與我同歲,自我到了她身邊,便成了她可以隨意使喚的下人。
寄人籬下總歸是這樣的,如我姨母,抱怨完了,第二天還不是打起精神,滿面堆笑著去給朱氏請安,捶腿捶背,費了心地哄她好。
一個不曾生養也沒有恩寵的妾,京都之中不知有多少她這樣身份的人,后半生的指望全都在主母夫人手中。
主母夫人若是高興,會逗笑著和善以對,若不高興,隨手一個茶盞扔在腦袋上,砸出了血也是有的。
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
十三歲之前,我是青石鎮米鋪掌柜家的閨女。如今四年已過,也不過成了京都御史府寄人籬下的小春姑娘。
四小姐張宓就不一樣了,她生來就是官家女眷、世家小姐。
其父為從三品御史大夫,其叔為內廷侍從官,其告老歸鄉的祖父還曾是先帝時期的內閣輔臣,可謂是世代文臣之家。
張宓便如同形形色色的世家之女,身份尊貴,秀外慧中,骨子里充滿傲氣。
這傲氣不僅來源于她的貴女身份,也來源于刻在骨子里的尊卑。